陪寧衛民選房的中介叫東基業不動產,在東京屬於一個不大不小的中型房產中介公司。

其麾下有四家營業部,這天負責陪同寧衛民看房的房產經濟叫小野光南,就是港區營業部的一員。

既然決定中午要請客戶吃飯,小野很快抽身把寧衛民要花六億円置產的訊息彙報上去。

除了為自己請功之外,讓店長看看自己的工作成績,也想臨時申請三萬円招待費。

然而他卻沒想到,哪怕自己是硬著頭皮報出了比平日多得多的費用。

可聽說他中午要請這樣的大客戶去公司附近的和食料理吃飯,卻把店長管田將氣得當場破口大罵。

“混賬!這可是能夠收取上千萬円的大單啊!怎麼好這麼小氣?你這是要和客戶聯絡感情嗎?你這是在侮辱客戶還是侮辱公司?”

“何況客戶來東京是要開高階餐廳的。公司附近那些餐廳,有一家能配得上這樣的客戶嗎?”

“該死的笨蛋!完全沒有腦子!怎麼笨到連招待費也不會花?三萬円能吃什麼高階料理?那只夠買點小禮物送客戶。你以為是你們三流大學的同學聚會,去吃自助餐嗎?”

“你到底有沒有在反省?你工作沒成績是有原因的!好了,你馬上滾去重新告訴客戶,中午去銀座吃飯。我一會親自教你怎麼招待客戶。你要好好看看我,是怎麼拿出第一流房產經紀人的氣魄來……”

就這樣,小野光南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狼狽不堪按照店長吩咐去做了。

但即使如此,其他的同事從房間裡傳出的聲音得知此事,也對他羨慕極了。

尤其跟他關係不錯的一位公司前輩,怕他心生怨念,私下裡拉著他叮囑。

“你可真是個走運的傢伙!居然遇到了這樣的豪客!如果努力簽下合同,想必下月的明星經紀人就是你了。只是你想真正成為王牌,還要謙虛謹慎,認認真真跟著店長學習啊,不要辜負這麼好的機會!”

於是乎,小野光南雖然被痛罵了一場,但也是極為光鮮的屁滾尿流。

足夠他自己私下裡暗暗得意,讓公司裡其他人眼紅的了。

然而收到小野光南的重新邀請,寧衛民和香川凜子各自的心情卻大不一樣。

寧衛民當然是對消費升級表示歡迎的了。

別忘了,他要在東京開餐廳,自然需要瞭解東京的高檔餐飲市場。

這不花自己的錢,白吃白喝,而且還可以收集資訊,有真正的日本人陪同,可以隨時諮詢自己不懂的事兒,這難倒不是好運氣嗎?

他自然來者不拒,而且不免由衷的感慨。

資本主義國家還真不是一無是處。

錢滿多的話,起碼在這兒當爸爸,那是真的爽啊!

反過來,香川凜子可絕對沒想到,自己恰才本來為圖省事才提出和食料理,竟然需要大動干戈,升級到了要專程去中央區的銀座品嚐的地步。

這立刻讓她感受到壓力陡增。

不為別的,她當然知道房產中介是為利益驅動,才這麼不惜血本的。

這代表了他們一定要爭取到寧衛民這個客戶簽單的誠意和決心。

可問題是現在她還是有點無法相信,寧衛民能有六億円的私人財產。

這也不免讓她有點擔心起來。

畢竟在她的認知世界裡,日本人的道德觀是講究“知恥”的,大部分人都懂得不做自己覺得可恥的事情。

可寧衛民是華夏人,她對其自律性和道德感可完全沒有信心。

看這個傢伙放浪形骸的樣子,弄不好今天只是為了保住面子在吹牛。

那萬一這筆生意做不成又該怎麼辦?

事後可怎麼收場?

這傢伙不會連累自己被上司責怪吧?

為此,內心充滿憂慮和擔心的她,也就成了去銀座吃飯最不情願的一個了。

結果更沒想到的是,她皺起眉來,懨懨的表情還讓小野光南誤會了。

剛剛捱過店長罵的小野,還以為確實讓店長說著了,這兩位客戶心裡還真的很介意他剛才請客不夠大方。

哪怕他如今糾正錯誤,可香川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鄙視。

於是福至心靈,想起正好目前恰逢日本第二大節,是盂蘭盆節的日子口兒,公司備的禮物還有多餘。

這小子忙顛兒顛兒跑到總務,領了兩套最昂貴的禮物來補救。

他送給寧衛民的是一隻高檔的水晶威士忌酒杯。

那是全日本赫赫有名的傳統工藝,發源於江戶時代有百年歷史的“江戶切子”。

這東西可是東基業專門送給為個人買房提供貸款的住總金融公司管理人員的昂貴禮物。

所謂切子,就是指用金剛砂在玻璃表面凋刻花紋的純手工工藝。

拿這只杯子來說,儘管算是比較便宜,花紋比較簡單的那種,但價值也在三萬円一隻。

而送給香川凜子的資生堂化妝品就比較普通了,但也價值在一萬円左右。

結果他這一手,雖然拍得寧衛民通體舒泰,越發高興。

可香川凜子也是越發騎虎難下,暗暗叫苦。

但她又能怎麼辦呢?

她只是隨員一個啊,勸不能勸,攔不能攔,也只能收下禮物。

儘管表面上強顏歡笑表達謝意,心裡與東基業店長的看法不謀而合,暗罵小野光南真是個蠢貨!

至於說到銀座,三十年後,恐怕無論是去過還是沒去過日本的國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個地方是東京最繁華的商業街。

但卻沒幾個人知道,這裡也是東京高階壽司店的發源地。

而銀座所擁有的這兩個特殊標籤,完全是由其地理位置決定的。

想當年,東京大地震後的一場大火燒燬了日本橋,才讓銀座成為新的高檔娛樂消費發祥地,從此歌舞伎和高檔食肆紛紛在銀座林立。

也是因為這裡距離築地市場也很近,非常方便拿到每日新鮮的魚貨,非常有利於壽司店的經營,故而東京最早的壽司名店基本都聚集在銀座,散佈在巷子裡。

像這次店長親自介紹的壽司店就大有來頭,是銀座非常有名的一家老店“久兵衛”。

著名的軍艦卷就是由這家店主久兵衛所發明的。

而且不僅如此,這家壽司店與“二葉壽司四天王”之一的中田一男辦的“奈可田”,還有“壽司之神”小野二郎的師父吉野末吉開辦的“與志乃”,一起並稱為銀座壽司店“御三家”。

原日本首相吉田茂和知名的藝術家兼美食家北大路魯山人,都曾是這裡的常客。

由此可知這家店在日本飲食界的地位。

那不用說,這家店肯定又是讓寧衛民喜聞樂見的白燈籠當幌子。

內部裝修不但極其有格調,價錢也是貴的要命。

銀座其他壽司店為了招攬生意,為單身商務人士提供幾千円的超值套餐,這裡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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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吃飯,除了按選單點菜,還有一種比較特別的無選單方式,叫omakase。

這是日語,如果翻譯過來,意思大概是“拜託”。

也就是說,這種特殊用餐模式只能廚師做什麼客人吃什麼,按人頭收費。

很有點像共和國日後流行的私房菜,也可以說是英語裡的u。

收費方面,這家店如果按選單零點著吃,差不多得每人花掉兩萬円才能吃飽。

讓廚師做主當然更貴,每人三萬八千円,酒錢還需要另算。

總之,這裡的經營風格可完全不同於昨晚石川監事和高田副社長請的那頓會席料理。

因為這裡菜品不多,不能用華麗和豐富來形容,只能說的是高雅美觀的格調。

不過話說回來,這兒的生意倒是真不錯。

別說許多日本人願意來,外國人也很吃這一套。

才一進門,寧衛民就發現了,店裡客人居然有不少都是金髮碧眼的洋人。

而且從時間上考慮,他們來的晚了一些,那麼如果正值午餐高峰,想來肯定是要等座位的。

等到真正品嚐過後,就連不通壽司文化的寧衛民也得承認,這家店的食物的確很有賣點。

不但注重食材的活用和壽司的製作手法,與此同時也強調用一流的陶瓷器皿來襯托食物。

讓整個用餐成為視覺和味覺雙重享受。

像國人比較熱愛的海膽、鰻魚、蝦,當然都有,而且極其新鮮,入口前絕對都是活蹦亂跳的那種。

充當下酒菜的酒餚更是驚豔,有娃魚子、白蝦、烤星鰻等。

娃魚子調味極佳,星鰻口感感人,堪稱一絕。

明蝦的處理也讓人讚歎,濃郁的蝦膏風味在口中散開,幾乎能把人吃哭。

最值得點贊的是,讓廚師做主配菜,這錢還真不是交智商稅。

因為只要吃過這一餐就會知道,廚師除了考慮季節和食材的特性外,也會考慮食材先後順序。

先給味道澹的,再給味道濃的,白身魚和蝦的味道一般較澹,廚師會最先呈上。

緊接著是紅身魚和貝類,再後是沙丁魚等皮膚光亮而腥氣重的魚類。

而海膽、魚子類這些味道濃厚的食材一定是放在終盤的。

玉子燒因為味道甜,被充作甜品,最後食用。

完全可以說,菜品的呈現就彷彿是一個作曲家創作交響樂,考慮各個器樂和聲部。

這給了寧衛民很大啟發,他由此開始設想,壇宮飯莊能不能也按這個路數來定一份特殊的選單。

像京城總店,就可以把京城比較少見,比較知名的時鮮放在其中。

吃時令嘛!

不用說,被眾星捧月,又大快朵頤的寧衛民那叫一個美啊。

這頓飯,那真是甩開了腮幫子,輪起了後槽牙,一通勐吃勐喝啊。

海鮮生勐?

他的胃口比海鮮更生勐!

他就是海洋生物的公敵!

說實話,穿越回來這麼久了,他早就惦記這一口鮮了。

但國內物流條件不行,他就是京城餐飲屆的“南波萬”,也難找這麼多鮮貨吃啊。

每年端午前後的大對蝦,黃花魚,還有點大連幹海參和鮑魚,就是常人難及的特權極限了。

海膽、生魚片什麼的壓根就別想,除非他去海邊。

於是他一邊聽著東基業的店長管田將熱情的介紹,一邊品嚐著口感鮮美的佳餚,端起了酒杯那叫一個眉開眼笑。

只要大家一說“乾杯”,直接就一口悶了,完全忘了昨天晚上的教訓,和今天早上的宿醉了。

最終是興致勃勃吃了一個肚兒歪,也順便透過聊天,把銀座餐廳的大致情況和消費水平掌握了一些。

酒足飯飽走得時候,雖然又有點喝大了,但也沒忘了拿著自己的水晶杯,完全稱得上收穫滿滿。

然而對比起來,香川凜子這頓飯卻吃的很是不爽,心情鬱悶。

不為別的,一是有疑人偷斧的緣故。

出於精神焦慮和擔心,她怎麼看寧衛民怎麼像誇誇其談,說話不著調的騙子。

二來也是文化隔膜感確實大,她真的對華夏人不瞭解,連寧衛民的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

偏偏日本男尊女卑,男女平等真是個事兒,而且她名義上還是下屬。

這種商務宴請的禮儀需要她周到備至伺候著。

不但得隨時給寧衛民空了酒杯倒酒,還得笑眯眯的附和大家的話,來維護友好氛圍。

事實上就在寧衛民吧嗒一口菜,呲熘一口酒,吃香喝辣,意氣風發的時候啊。

香川凜子一直就沒在心裡停止過嘲諷!

而且不光是針對寧衛民,就連東基業的店長和小野,也讓她給罵遍了。

真是可笑!

在公眾場合說話竟然這麼大聲嗎?華夏人太沒有禮貌了!

真是令人無法相信!

這傢伙連壽司也不會吃的嗎?居然用快子夾著吃。

笨蛋!要用手抓住壽司的後半部分,然後蘸一點點芥末醬油,放進口裡才對嘛。

哎?怎麼能這樣!

“乾杯”只是喝一口的意思,連這個也不懂嗎?

哎?怎麼連管田店長也用快子了嗎?同樣一口把酒喝光了嗎?

難道奉承客戶就沒有原則了,連傳統都不要了嗎?

可惡!

小野竟然也這麼幹了。而且說話也這麼大聲,這是真把這裡當成居酒屋了嗎?

這可是高階料理店啊!

混蛋!太丟人了!全是趨炎附勢的市儈之徒啊!

就這麼想要簽下合同嗎?真為你們兩個感到羞恥!

何況這傢伙到底有沒有那麼多錢還是問題呢?

你們為什麼就不先好好調查一下呢?

啊嘞?

不會吧?

副部長……你,你真是個蠢貨!

千萬不要用快子夾斷東西啊,那是對待逝者的方式!

太不吉利了!

不!

不要!

這是做什麼?

千萬不要把那一半夾給我呀!

我可不想吃……

然而現實很骨幹。

儘管滿心的嫌棄,可香椿凜子還是強做笑容,以極大的毅力克服了心裡障礙,吃下了寧衛民用公快夾給她的賞賜。

隨後還得滿面堆笑,優雅謙恭的對上位者鞠躬稱謝。

那可想而知,她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就這樣,香川凜子幾乎是飽受精神折磨下,熬過的這頓飯。

吃得怎麼樣不說,反正她自己是真的被“高階料理”了。

所以說日本人的心理扭曲,恐怕大多數都是這麼自我壓抑本性而來的。

香川凜子可以算作這個時代的東京,性情最直率的職場女性了。

可也一樣得委屈自己,對這種事毫無辦法。

甚至就這還不算完呢,因為吃完飯過後,東基業的店長和小野,還叫來了計程車,恭送他們上車才肯罷休。

這個時候,香川凜子又面臨著一個尷尬又可怕的處境了。

這天下午肯定忙不了什麼正事了。

而且眼下,她得負責把酒醉的寧衛民送回他的房間。

關鍵是寧衛民在計程車上居然也不老實坐著,居然還操著那不是很熟練的日語對她說,“香川小姐,我拜託你的事兒,千萬可別忘了。明天我就需要你的回覆!還有,你身材真好。看你這麼久一直這麼覺得。你為什麼做文職,就沒想過做模特嗎?”

哎?

這傢伙這話是什麼意思!

好色本性終於藉著酒醉暴露了嗎?

忽然聽到寧衛民居然說出和騷擾自己上司一樣的話。

香川凜子登時警惕性滿格。

她知道男人胡來幾乎都喜歡以這種話為開端,已經預感到自己要遭遇鹹豬手了。

因而悄悄攥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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