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六年初秋,燕平東宮。

外出歸來的趙寧剛在顯德殿坐下,周鞅便抱著一疊文書通報而入:“聽說殿下去旁觀了今日的國人審判?結果可還滿意?”

趙寧接過侍女端來的茶碗,送到嘴邊吹了吹:“新法推行已有一年半,若是到了今日,國人審判還不能做到讓我滿意,那新制便算白推行了。”

今天他去旁觀的國人審判有好幾場,涉及多個案子。

有的是商行苛待因工受傷的夥計,千方百計想要將工傷說成是非工傷,有的是官員給親戚開方便之門,有的是地主不給傭工合乎標準的伙食。

有的是平民百姓碰瓷富人,還有平民百姓欺負更弱的平民百姓的。

不過跟之前動輒出現人命的情況相比,現在的案子都是小場面。

去年新法新制推行後,河北河東掀起了又一場革新戰爭,許多州縣有程度不一的動-亂,朝廷、反抗軍、禁軍中的高手強者都有規模不等的出戰。

到去年秋天的時候,州縣陸續穩定下來,作亂的權貴階層及其走狗基本被肅清,新法新制得到了全面貫徹執行,這場戰爭以大晉的勝利而結束。

正因如此,現在河北河東的世道相對清平,雖然免不得有宵小之輩不甘寂寞,但今年以來,各地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壓迫剝削而生的人命案子。

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已經成為世道的絕對主流,道德高尚之輩備受尊崇,各種仁孝美談層出不窮。

整個河北河東百姓心中的陰暗戾氣明顯大減,取而代之以光明的希望。

“河北河東的土地、人丁普查已經結束,這是初步結果。”周鞅將一摞文書最上面的那一本拿起來,起身遞給趙寧。

趙寧接過來開啟,開始快速瀏覽。

在新法新制推行後,大晉重新丈量了河北河東土地,依照人丁數量重新劃分田地,以確保耕者有其田。

佃戶這個群體隨之消失,現在地主家自己種不過來的田,只能僱傭百姓幫忙,這些被僱傭的百姓不用像佃戶那樣,給地主家交租,只負責出工拿錢。

這場因為新法新制引發的革新戰爭,滅除了許多膽敢作亂的地主大戶,他們的耕田被丈量後納入重新分配的範疇,數量驚人。

地主們的田產實在太多,以至於現在河北河東大地上的百姓,家家戶戶都有了自己的,足以讓一家人吃飽穿暖,乃至是成為殷實之家的耕田。

——除了特別偏遠、土地貧瘠的地方,文明發展到現在,各種與農事有關的技術都已十分成熟,家家殷實真不是什麼美夢。只要沒有過度的剝削壓迫,官府又肯做點實事,這一切很容易實現。

在這種情況下,大晉百姓都沒必要去做佃戶。

也是有了這個前提,禁制土地買賣這條律令才有意義。

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大晉算是沒了地主。

那些不曾犯上作亂也不曾魚肉鄉里的地主大戶,在這場革新戰爭中基本保住了自己之前的田產,只是沒了佃戶可以剝削,他們就只是普通大戶而已。

“如此看來,今秋的賦稅會上升一大截。”合上文書的時候,趙寧臉上有了笑意。

“這是自然。”周鞅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

自耕農多了,朝廷賦稅自然會上漲。

官員也好鄉紳

也罷,但凡是個地主,就是上吸國家的血、下吃佃戶的肉的存在。

對他們來說,瞞報自家實際田產是常規行為,有的賄賂官府勾結官吏,彼此利益盤根錯節,有的勢力太大,連地方官府都不敢多管。

這就更不必說,之前的皇朝對世家、官員、鄉紳家的稅收還有大量減免政令。

要不是新法新制動了他們的命-根子,他們怎麼會群起反抗,在各地掀起各種混亂,以至於像唐興縣的那些大戶一樣,連放火燒城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若非新法新制註定會引發天下地主大戶們的反抗,趙氏何必現在就要做這件事,而不是早早用兵四方一統天下後再來施為?

“殿下,張京開始打徐州了!”

趙寧跟周鞅說話的間隙,手裡拿著一份情報的黃遠岱走了進來。

聽到這個訊息,趙寧不覺得意外,不過眼神卻不由得沉了兩分。

去年,張京滅了河陽節度使,今春攻下了洛陽防禦使的地盤,現在竟然又開始向武寧節度使的徐州用兵!

“要是讓張京攻下武寧節度使的徐州,那整個中原都成了他的,黃河以南、潼關以東、淮泗以北的大地,就只有東北面還沒被他吞下了。”周鞅面容肅殺。

中原東北面有三鎮,分別是鄆州的耿安國,兗州防禦使,以及青州的王師厚。

這三鎮互相之間有矛盾,難以團結起來共同對抗張京,若是張京當真得了徐州,以對方如今的勢力,那麼距離他獨佔中原、齊魯大地也就為時不遠。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天下在趙氏、魏氏、楊氏之外,就出現了第四家大勢力。

雖說在大晉開朝立國後,因為知道新法新制不能為世家寒門所容,也會被各方節度使抵制,趙寧並沒有將中原、齊魯納入朝廷直屬範疇。

但他也沒想過,中原會這麼快殺出一個草頭王來。

在趙寧原來的構想中,河北河東完成革新戰爭後,下一步就是向中原擴大革新戰果。

無論如何,中原各鎮節度使明面上仍是大晉之臣,在大晉王師南下的時候,以大義之名強軍之勢,用較小的戰爭代價快速進佔各鎮,在趙寧看來並不難實現。

若能如此,趙氏就能在跟魏氏、楊氏的中原之爭中搶佔先機。

如今張京異軍突起,趙寧原先的這個構想就有再也無法實現的可能。

“去年之前,張京對朝廷一向恭敬,但從去年春天開始,張京便一反常態,對朝廷之令置若罔聞不說,還敢大肆攻訐新法新政,委實喪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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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鞅現在對張京很是沒有好感。

剛坐下的黃遠岱輕嗤一聲:“還不是因為中原出現了那個金光教?要不是有金光教相助,他何以能那麼快收服各鎮人心,還敢公然跟朝廷為敵?”

提到金光教這個存在,趙寧神容鄭重。

去年,張京進軍河陽之前,河陽內部發生了一些怪事。

河陽節度使本身不是什麼好官,平日裡沒少挖空心思搜刮民間財富,藩鎮軍本身就多驕兵悍將,在地方上行事很是跋扈,上行下效,不僅插手各種有利可圖的民間產業,還經常當眾打砸商鋪、毆打百姓、搶奪田地乃至強搶民女。

原本,這種事只要在一個限度內,平民百姓勉強能夠忍受,就不會有太大問題,畢竟道理比不

過刀子,誰敢跟藩鎮軍過不去?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做主。

但去年年中,河陽忽然有大量金光教信徒冒頭,他們在各城各地勸人向善,總說什麼行善積德,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來世能進入神國云云。

這些話,他們不是對平民百姓說的。

是對正在打砸商鋪,大鬧酒樓,欺負百姓的藩鎮軍將士說的。

他們總是擋在被欺負的人面前,一臉莊嚴虔誠的雙手合十,向那些藩鎮軍將士傳播金光神的意志,勸他們收起拳頭放下屠刀,立地向善。

藩鎮軍將士哪會對管閒事的人客氣?

他們的拳頭、刀子,很快就向那些神教信徒招呼過去。

大多數時候,藩鎮軍將士會被神教信徒打得皮青臉腫,乃至是屁滾尿流。然後這些神教信徒,就會對倒在地上哀嚎的將士,不斷碎碎念神教的教義。

少數時候,神教信徒會被打得鼻青臉腫倒地不起,但他們哪怕是被藩鎮軍將士踩在腳下,依然會一臉莊嚴肅然的,向對方宣揚他們的教義。

金光教的信徒除了跟河陽軍對著幹,還經常救濟窮苦百姓,給流民施粥,給病者治病,這為他們贏得了廣泛讚譽。

這樣的事情多了之後,產生了兩個結果。

一個結果是,平民百姓將神教信徒奉為高人,發自內心尊重他們。

另一個結果是,河陽軍的高手強者不斷出動,找那些神教信徒為他們吃虧的部曲報仇。

經過半年時間,河陽鎮內的百姓,幾乎沒有不知道金光教的,也幾乎沒有不稱讚金光教的,很多人甚至志願加入他們。

至於報復神教信徒的藩鎮軍高手強者,聽說都沒討到便宜,反正河陽的百姓沒見有神教信徒的屍體被掛在城門上。

就是在這種時候,張京帶著大軍逼近了河陽。

河陽州縣各城各地的河陽百姓,聽說皈依了神教,仁慈善良的忠武節度使來了,無不歡呼雀躍,鄉野百姓簞食壺漿夾道相迎,城中百姓群起響應。

每當守城的河陽軍將士,看到身後萬人空巷的城池,匯成人山人海雙目發紅盯著他們的百姓,哪怕他們清楚金光教信徒從不殺人,也不能不遍體生寒。

這個時候,站在人群前面的金光教信徒,一般都會雙手合十,莊嚴肅穆的勸他們:“各位何不收起拳頭放下屠刀,立地向善積累功德?”

守城將士當然不會放下手中橫刀。

但他們也不敢不棄城而逃。

城外強軍如潮,城內人海洶洶,不逃等著屍骨無存嗎?

有一個逃的,就會有一片逃的,當逃走的人多到一定程度,城池也就沒法再守。

於是,張京大軍所到之地,敵軍大多望風而潰,經常輕而易舉得到城池,最終完全奪取河陽之地都沒費太大力氣。

“先生對金光教的調查進行到了什麼程度?他們的神使到底是什麼人?”趙寧喝了口茶,認真的問黃遠岱。

金光教很強,但他還不知道對方的具體規模,而能建立起這樣一個神教的人,絕對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管從哪方面說,都足以引起趙寧的十二分重視。

張京跟金光教聯手鯨吞中原的時候,趙寧忙著河北河東的革新戰爭,沒有太多精力去理會,包括黃遠岱也是。到了今年,黃遠岱這才不斷派人潛入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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