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了孫康、狄柬之等人,從黃河回到燕平,趙寧再度埋首繁雜的事務當中。

“禁止土地買賣?”從趙寧嘴裡聽到這句話,周鞅並不覺得意外,甚至覺得理所應當,但他還是陷入了沉思,沒有第一時間贊同。

想要真正杜絕土地兼併,讓天下不復有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農夫,禁止土地買賣無疑是釜底抽薪之策。

歷朝歷代,每到大治或者中興之世,抑制土地兼併總會是核心之一,但在座都是遍覽史書的博學之士,都明白土地兼併其實根本抑制不了。

最多也就是一時之功,將烈度降低那麼小小幾十年。

既然抑制土地兼併不現實,那就只能從源頭解決問題,禁止土地買賣。也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為民做主,真正站在百姓一邊,真正保證了農夫利益。

周鞅之所以猶豫,是覺得眼下時機並不完美。

“殿下,我們剛剛處理完京畿之地的權貴、地主,還沒有在河北河東推行這件事,眼下我們沒有遇到強烈抵抗,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是除了作奸犯科、魚肉鄉里之輩,權貴、地主們原有的利益,並沒有因此損失太多。”

周鞅斟酌著說道,“皇朝沒有要滅除所有權貴地主、富人巨賈的意思,他們往後也就是不能再官商勾結,違背律法擴充利益而已,未來損失雖然會巨大,但至少沒有火燒眉毛的大災大難。

“可禁止土地買賣,就是在絕天下地主的根基。

“如今世家傾頹,寒門崛起,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財富,不同於世家門閥的子弟,寒門子弟科舉出仕,九成九都是為了升官發財、光宗耀祖。

“不讓他們購買土地,光靠那點俸祿,如何能算得上是發財?升官不能多購田產擴大家業,升官就失去了大部分意義,官員怎麼會樂意?

“此舉一出,天下地主跟官吏,只怕都會立即造反!”

趙寧聽罷周鞅的話,摸著下巴沉吟不語。

他知道周鞅說的都是事實。

之前處理孫康、狄柬之等人,其實只是一種立場的爭鬥,成果是趙氏跟百姓站在了一起,讓城池裡的權貴富人不能再壓迫剝削平民,不能違反律法吸血肥己。

就這樣,都有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

可想而知,這回禁止土地買賣,不僅會讓州縣地主群起反抗,也會讓官吏們失去辦差的動力,哪怕不敢造反也會消極怠工。

權貴也好富人也罷,讓他們遵守律法不剝削百姓很難,但好歹可以推行,有原則有良知的官吏,為了宏圖大志也願意配合。

可要是絕了大家的發財之路,讓大家都兩袖清風,願意的人就極少。

——品性正直善良仁義的人,難道就不想升官發財了?不想升官發財的官吏,那還是官吏嗎?不讓官吏升官發財,就好比不讓農夫豐收。

現在的大晉,雖然實際掌控的只有河北河東之地,舊勢力的力量不太大,但天下還有魏氏、楊氏,河北河東的舊勢力一旦跟他們勾結,趙氏如何應對?

但如果不禁止土地買賣,整頓吏治也好維護百姓的公平也罷,最多只能爭取到一時之功,等到趙寧這代人百年了,天下又會回到以前的樣子。

趙寧看向黃遠岱:“先生有什麼見解?”

在奇謀妙計上,無人能出黃遠岱左右,面對眼前這樣的死結,趙寧希望黃遠岱能夠像往常那樣,拿出能夠幫他解決難題的良策。

孰料,黃遠岱沉思半響後搖搖頭,無奈地道:“禁止土地買賣,天下就一定會大亂,如果承受不了這種大亂,這件事就不可能推行得下去。”

鐵一般堅固的現實面前,黃遠岱也無能為力。

趙寧想了想:“不能像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權貴那樣,讓百姓群起代替地主官吏?”

黃遠岱跟周鞅相視一眼,前者嘆息著道:

“殿下,燕平百萬生民,在之前有我們的人暗中組織的情況下,最終站起來反抗的都只有十萬人,這說明什麼?

“絕大多數百姓根本不能成為我們的憑仗。

“就那十萬百姓中,還有許多書生士子,他們這些讀聖賢書的人,有知識有見聞有堅守有理想,是百姓之中的精英脊樑,可他們為官之後,也是要進步的。”

所謂進步,當然是指升官發財。

這不是說書生士子只想升官發財,而是實現理想大治天下,跟升官發財是聯絡在一起的,不可能有太多人願意為了天下大治大富,而自己獨居陋室粗茶淡飯。

趙寧再度沉入沉默。

他感到一陣無力。

甚至有些悲涼。

難道他追求的東西當真只是一個幻夢,無法從根本上實現?難道讓天下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嚴的想法真是太過想當然了?

難道這天下不可能沒有剝削壓迫?

難道天下大治只能是一時吏治清明,官民一時相安無事?

難道維護公平正義的律法,註定了不可能真的一直被遵守?

趙寧心懷不忿,卻找不到解決眼下難題的法門,他只能散了跟周鞅、黃遠岱等人的議事,獨自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書桌前苦苦思冥想。

從茹毛飲血的部落時代,到夏禹建立大夏王朝,再到商君變法秦皇一統天下,一直想到今時今日,他想在歷史的迷霧中

找到一條出路。

這一坐,便是日頭西沉。

這一坐,便是繁星滿天。

這一坐,便是旭日東昇。

這一坐,日出又日落,月出又月隱。

這一坐,便是七日七夜。

當初趙玉潔從王極境跌為普通人,自困苦的泥塵中再度站起,於七葉樹下悟道,合起來也不過用了這麼多時間。

......

燕平城宣德門。

城門處車馬熙熙人來人往,灰撲撲的塵埃從來沒有停止起落,夏日灼熱的陽光讓空氣似乎在扭曲燃燒,大汗淋漓的行人不知凡幾。

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鬍子拉碴的中年人在茶攤中坐下,拉一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把袖子當扇子用在臉前扇個不停,面紅耳赤地大聲招呼夥計快上涼茶。

“都怪你,硬要這個時候跑到燕平來,就不能等到秋高氣爽的時候再啟程?”

同行的美婦人在板凳上剛一坐下,就忍不住埋怨起中年人,她的模樣跟中年人一樣狼狽,溼漉漉的頭髮沾在臉上,素色衣衫深一塊淺一塊,不復出塵之氣。

“你嘮叨了一路,我耳朵都起繭子了,現在已經到了燕平,咱們再也不用趕路受累,你就不能清淨些?”

干將接過夥計手裡的茶壺茶碗,先給莫邪倒了一碗推過去,而後自己咕嚕咕嚕連幹三大碗,神清氣爽地大贊一聲。

莫邪同樣是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涼茶,這才感覺自己回了魂,放下茶碗她火氣不減地道:

“早就跟你說了,皇朝興衰國家興亡都是君王權貴們的遊戲,不關我們的事,咱們能幫寧小子一時,能改變這個世道規則數十年,卻不可能讓天下就此完全變得美好。

“權貴會一直都在,頂多就是換個方式面貌出現,底層永遠都會被剝削,再好也不過是能吃飽穿暖而已。

“這是人間,不是天堂!它天生充滿醜惡與混沌,在這裡生活的人就只能是辛苦掙扎。一切想要淨化一起的努力,到頭來都只會是鏡花水月。

“智者不做必敗之事,你怎麼就是不聽?

“國家爭鬥千年不休,世道流轉萬載不滅,而人生苦短,大家都只有百十年好活。莊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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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你我而言,最重要也是能追求的,不過是把握好自己的這數十年,讓自己這一生儘量活得灑脫自在,每一日都能過得心寧神安,輕鬆幸福。

“你給自己找那麼多包袱揹著,找那麼多罪受幹什麼......”

被莫邪劈頭蓋臉嘮叨了這麼一大段,干將只覺得頭大如鬥,整個人好似又回到了烈日之下被曬得頭暈腦脹、心神不屬,差些從板凳上栽下去。

“停停停!”

趕緊擺手讓莫邪停下來,干將痛苦的捂起額頭,“你要是再說下去,咱們恐怕就真的不必進燕平城了,我會直接死在這裡。”

莫邪仙子停了下來,氣鼓鼓的喝了半碗水,轉頭盯著燕平城生悶氣。

她本來是不打算再給干將唸經,但忍了一下之後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末了實在無法撫平自己那顆煩躁的心。

想想也是,當年她可是王極境後期的絕頂高手,天下之廣四海之大都可去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絕不是說說而已,想要追尋自己的大道至理輕而易舉。

可如今呢,就因為摻和了齊朝跟天元的國戰渾水,她一身修為沒了,只能做個真正的普通人,連帶著做個實驗都要擔心被炸死,諸多符文奧秘無法探尋。

終於,莫邪仙子安耐不住,冷言冷語地道:

“我真是吃了豬油蒙了心,才會在來到這個世界後還跟你糾纏不清,早知道跟你打交道沒什麼好處,我就該見你一次殺你一次,這樣說不定還能落個清淨!”

聽到這話干將笑了,賤兮兮地擠了擠眼:“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願意,硬要腆著臉狗皮膏藥一樣的貼上來,怎麼都怪不到我頭上。

“咱倆在來這之前就不是一路人,雖說是老同學,但向來誰看誰都不順眼,原本就該相忘於江湖老死不相往來——只能說我的魅力擺在這,有什麼辦法?”

莫邪頓時大怒,起身狠狠一拍桌子,就要指著干將的鼻子來一波河東獅吼。

可她盛怒之下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以她如今的身體素質,用盡全力猛拍桌子,不僅不會把桌子拍碎,還只會讓自己的手腫得像是紅燒豬蹄。

下一刻,莫邪彎著腰捂著手,五官扭曲的坐了回去。

干將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拍大腿,開心得像個孩子。

見莫邪看過來的目光陰沉得能殺人,干將不由得後背一涼,為了自己往後的生命安全著想,他咳嗽兩聲,換上一副沉重的面容。

半真半假的嘆息一聲,干將說起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思,咱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都不是什麼大人物,兩個普通社畜而已。

“就算看到了世道的黑暗,經受了各種不公,也根本無力去改變什麼,能保證自己不被改變就已經是拼盡全力,所以習慣了追求自己的輕鬆逍遙。

“可現在不同,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被軒轅老頭從山賊手中救下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你我不再是普通人,

而是天賦異稟身負非凡傳承的絕頂高手!

“面對不公與黑暗,我們不必忍氣吞聲自我催眠,而是可以選擇正面硬剛,嘗試去改變這個世界,建立一個符合我們心中所想的世界!

“這件事,如果你我不去做,還有誰可以做,還能指望誰去做呢?

“力量越大,責任越大,你我逃避不了。

“如果我放棄了這次的機會,在可以為了心中的理想與正義放手戰鬥的時候沒有挺身而出,那麼就算我達到了天人境,往後的餘生都只會在愧疚自責中渡過,自己看不起自己,絕對不會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

看著神色肅穆眉眼認真的干將,鄭重無比的吐露心聲,莫邪忘記了自己手掌的疼痛,連心中滔天的火氣也所剩無幾。

這一刻她心神搖曳,好似飄在秋風中打著旋兒的蒲公英。

干將心中有男兒志,莫邪是清楚的,在對方還不是干將,她還不是莫邪的時候就清楚了,或許臉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才是對方最吸引她的地方。

大好兒郎若是沒有凌雲壯士,那還是熱血男兒嗎?一個胸中不曾有熱血的男兒,那還是可以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嗎?

沒有人不崇拜強者,正經女子愛的向來都是英雄,她莫邪又何能例外?

只是來這個世界之前,他們都只是普通人,太平盛世中的尋常社畜,既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所以再多凌雲志也只能埋葬在殘月下的烈酒裡。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從古至今的仁人志士多是如此。

“可這不是我們的世界,這只是一個......陌生的幻境,我們背井離鄉流落於此,跟這裡的所有人都沒關係,為了他們奉獻自己,值得嗎?”

莫邪抿了抿嘴唇。

干將笑了:“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你追尋大道至理,難道還看不透徹?縱有萬載橫有八荒,唯有能把握的東西才是真實,我們存在的地方就是家鄉。

“你我早就是這個世界的人了,我們在這裡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們與這裡的人把酒言歡並肩奮戰,我們為這個世界流過血,也將我們的志向傾注在了這裡。

“在這裡,你是莫邪我是幹;這裡,就是你我生活的世界。”

莫邪低眉不語。

等候半響,見莫邪仍是不言不語,干將不做勉強,最後喝了半碗涼茶,掏出銅錢放在桌上,起身時和顏悅色地對莫邪道:

“你我同出一個世界,到了這裡自當肝膽相照相互扶持,但卻不必因為對方而勉強自己委屈自己,我們活在這個世上,只有自己能對自己負責。

“所以,萬萬不要虧欠自己的內心。

“你想要追尋大道至理,那去就是了,不必硬要跟著我去泥潭裡打滾,在牢籠裡翻身。

“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遵從內心方有始終,一次勉強二次勉強次次勉強,最終只會失去自我,讓自己面目全非,活成一個悲劇。

“我走了。”

說著,干將拱了拱手,轉身大步離開茶棚。

他走了幾步,沒聽到莫邪追上來的腳步聲,禁不住喜上眉梢,待要加快步伐,忽然聽得身後的桌子猛地一響,旋即便聽到莫邪的河東獅吼:

“好你個無情無義的混賬,老孃差些被你擺了一道!

“臨到燕平了,你竟然還想甩開我,怎麼的,知道要去寧小子那裡了,往後不會缺去青樓的嫖資,這就想要肆無忌憚沾花惹草?

“果然,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全都是無恥的老色批,為了狂窯子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想去逍遙自在?門兒都沒有!”

吼完最後一嗓子,莫邪已經追了上來,手中的包裹輪起來,不由分說就朝干將身上招呼過去。

干將的美好幻夢轟然破碎,一顆心霎時間沉到谷底,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勉力招架快步向前奔逃。

一邊跑,他還不忿地一邊回頭嚷嚷:“上青樓狂窯子怎麼了,在這個世界這都是合法的,你這可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去官府告你......”

莫邪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腳下生風追趕不休:

“什麼壯志理想,什麼虛妄真實,什麼家鄉自由,老孃算是看明白了,你這麼喜歡這個世界,就是因為這個世界准許你上青樓!

“看老孃不打斷你的第三條腿!”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踩著煙塵衝進燕平城,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

來到東宮大門前時,干將跟莫邪已是完全消停下來,追逐一路耗盡了力氣,現在只想快些找個地方坐下。

好在他們不必跟門子周旋,因為趙寧已經等候在門前,相隔十多步便拱手見禮:“晉陽相別,已近三載,能在燕平再見兩位,實屬萬幸,趙某恭候多時。”

夕陽下,干將笑著拱了拱手:“我們應時而來,太子何必客套?”

聽到干將這句話,趙寧禁不住一陣恍惚。

當年合力擊敗元木真後,干將與莫邪丟了修為,卻不肯接受趙氏的富貴廕庇,執意離開晉陽雲遊天下,理由只有八個字:應時而來,時過則去。

如今,時過境遷,朝改代換,雖無滄海桑田卻已物是人非,兩人再度不遠千里而來,理由竟然一如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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