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州,歷亭縣。

貝州在博州腹背,而博州隔河與鄆州相對——眼下正是前沿戰場,轄下六縣幾乎無一處沒有精兵駐防。

貝州八縣中,歷亭縣雖然比不得州治所在清河縣錦繡,但因為建在大運河之畔,貨運便利,商旅頗多,倒也是州內排得上號的繁華之所。

正因如此,歷亭縣碼頭也是魚龍混雜之處,三教九流無一不有。

縣令古爾達帶著幾名護衛,搖搖晃晃的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一路來嘴巴就沒停過。

他或者從炙烤攤子上拿幾串烤肉,或者闖進酒樓提出來一壺美酒,或者將賣籤菜的小姑娘的籃子整個奪過來,由護衛們分著吃,在對方委屈畏懼的模樣中,發出暢快的笑聲。

古爾達是契丹族人,非是大部落的戰士,沒什麼顯赫出身,雖然在自家部落裡算是年輕俊彥,但也過得頗為貧窮——至少跟齊朝富貴人家比是這樣。

南下後,古爾達靠著攻打燕平時作戰勇猛立的軍功,被委任為歷亭縣縣令。進過燕平城,到了河北腹地,古爾達才認識到了什麼叫繁華。

且不說那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景象,僅僅是各種各樣的美酒美食美人,就讓他目不暇接,恨不得一整天啥事不幹,就由水靈知禮的齊人丫鬟,伺候著宴飲。

相比之於草原女人的大方但粗俗,還是規規矩矩的溫婉齊人女子,更加讓他不能自持。他常常感嘆,還是齊人會享受,知道怎麼調教下人,明白如何讓自己更舒服。

王庭攻佔河北地已經幾年了,古爾達一直在做歷亭縣令,起初他還有雄心壯志,想繼續征戰沙場橫刀立馬,殺千百個敵人,立下萬人敬仰的威名。

但這幾年的富貴生活下來,他已是沉浸在溫柔鄉繁華地中,漸漸冷了心中的熱血,這從他愈發渾圓鼓起的肚子就能看得出來。

他現在想得最多的,就是賺取更多錢財。

只有這樣,他才能品嚐更好的美酒美食,擁有更風華萬千的美人,得到更加細微有品味的伺候,過上真正仙人般的生活。

沙場拼殺,艱苦奮鬥,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食髓知味後,古爾達就只想得到更多。

至於沙場血戰?現在就算是蕭燕讓他去,他都不想去了。那可是拼命的場合,莫說元神境,王極境都隨時有隕落風險。

他一個御氣境後期,能保證自己一定可以活下來?

好不容易得來的富貴生活,怎麼能隨便拋棄?要是死在了戰場,那豈不是虧大了?

眼下這樣多好,在歷亭縣,他就是天,說一不二,無人敢於違逆,只要不觸犯蕭燕立下的鐵血規矩,那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天神不公啊,把我們生在了草原那個貧瘠的地方,缺吃少穿,冬天羊襖夏天還是羊襖,春天馬奶酒秋天仍是馬奶酒,一年到頭聞到的都是羊羶味,除了羊肉牛肉,難得見到一回綠菜果蔬。

“看看這些齊人,生來就在繁華之地,要什麼有什麼,綾羅綢緞,百種菜餚,各式美人,絲竹管弦,珍珠首飾,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好在我們打下了這裡,現在這一切都歸我們了,大夥兒的苦日子也熬到了頭,日後只要好生辦差,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古爾達喝到興頭上,張嘴長長吐出一口酒氣,面色通紅手舞足蹈的感慨一番,引得出自部落的護衛們附和不斷。

大家都是一樣的想法。

古爾達正要繼續巡視城池——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巡視完去青樓遊戲一番,則是他自認為的風流韻事——忽然看到面前有人迎了上來。

“縣尊,我家主人有請。”

來的也是身著右衽交領服侍的草原人。

古爾達認得對方,不僅認得,一看到對方,他就有了由衷的笑容。

對方的主人雖然地位尋常,只是個商賈,但卻是他的財神爺,每年孝敬他的銀子,比他的俸祿多了太多。要不是有對方巴結,他哪裡有那麼多錢花天酒地?

進了近旁的一家酒樓,古爾達被引到二樓雅間,拉開門就見一個中年男子,笑容滿臉的迎了上來,“多日未見,縣尊大人愈發貴氣了,快請!”

古爾達大笑進門:“安答,這還不是多虧了你?”

兩人相繼落座,彼此關係非比尋常,不必客氣,很快便推杯換盞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中年男子忽然憂愁的嘆了口氣。

“為何嘆氣?有什麼事只管跟我說,但凡我能辦的,絕不推辭!”古爾達用力拍了拍胸脯。

中年男子沒有遮掩,惆悵地道:“眼下是戰時,公主又在各地封鎖叛軍,對來往商賈盤查極嚴,我有一批貨——九十八個人,需要安答出具文書。

“這不是什麼難事,但還要透過歷亭縣送到清河縣去,這事兒就必須得駐軍同意了。”

說到這,中年男子沒再繼續。

古爾達恍然。

他知道,他的這位異性兄弟不僅做正常買賣,有時候還販賣人口給富貴人家為奴為僕。天元王庭入主河北地後,沿用的是齊朝律法,這事兒是被禁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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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這些被強擄的人口有身份文書,還是“自願”賣身的,那就有空子可鑽。畢竟齊朝的律法沒說不允許誰賣身為僕,不然大戶人家的奴僕,青樓窯子的姐兒怎麼來的?

以往時候,古爾達就沒少給對方行方便。

雖說蕭燕治下,古爾達不能魚肉鄉里、明著貪贓枉法,但只要手中有權力,還怕換不來銀子?

九十八個人,數量不少了,給這些人出具身份文書風險太大,要是換了個人,就算有錢賺,古爾達也不會做。但眼前的人是他的安答,彼此知根知底,這種事也做了很多次,不擔心出岔子。

唯一的麻煩是,在現今這種時候,對方要帶著這麼多人過境,駐軍肯定嚴查。

“這有何難?我請駐軍千夫長過來就是。”古爾達酒興正濃。

中年男子怔了怔:“以往歷亭縣的駐軍千夫長,不是一直不肯見我?”

歷亭縣駐軍千夫長,秉性剛烈,軍法嚴明,還是契丹貴族出身,不屑於貪贓枉法,中年男子多次想要透過古爾達牽線搭橋買通對方,都是以失敗而告終。

古爾達嗤笑一聲,不屑地道:

“那是以前!南朝繁華之地,遍地金銀,只靠俸祿,他這個千夫長也休想鐘鳴鼎食美人環繞,眼看著我們吃香喝辣富貴滿身,早就坐不住了。

“你等著,我這就讓人請他過來。”

說著,他起身去門外吩咐了幾句。

中年男子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他知道此行會見到歷亭縣駐軍主將。對方現在是什麼樣子,他知道的其實比古爾達更清楚。如若不然,他今晚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大齊市井繁華、紙醉金迷的誘惑力,又豈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草原人,所能一直抵擋的?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駐軍千夫長到了,雖然最開始滿身傲氣,拿捏姿態,對中年男子愛理不理,但在中年男子的不斷奉承諂媚下,還是漸漸放下了架子。

最終,中年男子以五千兩銀子的代價,打通了千夫長的關節。這個價錢出乎對方預料得多,對方非常滿意,當場就給了中年男子通關令牌。

有古爾達這個跟中年男子合作多年的縣令作保,千夫長也不擔心對方會鬧出什麼亂子,真要出問題不至於等到現在。

“今日真是大喜的日子,只要咱們同心協力,

何愁不能財源廣進?來,幹!”古爾達看起來是最高興的。

能拉千夫長下水,往後他賺錢的時候,會少很多掣肘。

之前有多少掣肘,往後就有多少方便。

喝了酒,古爾達醉醺醺的看著中年男子:“安答,這件事已經辦好了,你還有什麼發財的路子,需要解決的麻煩,都說出來,趁著千夫長在,我們一起合計!”

他這是迫不及待想要建立更多賺錢的路子,發更多財。

千夫長也看著他,躍躍欲試。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不瞞二位,眼下我就有個麻煩,需要借二位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古爾達問。

中年男子呵呵兩聲:“二位的項上人頭。”

“什麼?”古爾達滿臉疑惑,還沒反應過來,以為對方在開玩笑。

千夫長頓時大怒警覺,拍案而起,就要出身喝斥。

可他剛站起來,身體便晃了晃,竟然一屁股無力坐回了小案後!

千夫長睜大驚恐、憤怒的雙眼,臉色煞白的看向中年男子。

古爾達見狀,察覺到了不對,也想站起,結果發現自己已是毫無力氣,完全站不穩,全身的力量好似都打了水漂,這讓他大驚失色!

作為御氣境修行者,又還沒到醉倒的時候,怎麼可能這樣無力?!

“多圖!你竟然在酒裡下藥?!”古爾達臉上刻滿了震驚、不解,無法接受的瞪著中年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中年男子笑容不減:“當然知道,說借你二位的人頭,就借你二位的人頭。”

說著,他拍了拍手,雅間外立時有人進門:“發信號,行動開始!”

“得令!”

千夫長怒不可遏:“來人!”

古爾達反應過來,同時大喝:“快來人!”

門外沒有動靜,無人響應他們。

兩人額頭頓時冷汗直冒。

他們的護衛,都是御氣境修行者,可現在全沒了聲息,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他倆連護衛們是什麼時候遭殃的都不知道,在此之前,他們根本沒聽到動靜!

就在這時,一道煙火升空,在窗外的夜空中炸響,隨即,數道煙火陸續升空,在靜謐的黑夜爆出了團團絢麗的光華。

此處距離縣衙不太遠,古爾達與千夫長,很快就聽見了廝殺聲。

辨聲音,縣衙的人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慌亂成了一團,還有“去找縣令”“去請駐軍”的聲音傳來。

千夫長五官扭曲,古爾達如墜冰窟,滿心都是絕望,可他不能接受,也無法理解:

“多圖!你到底要幹什麼?你為何要造反?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王庭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這樣做,公主不會放過你!你這是自尋死路!身為草原人,你為何要資敵?!”

他雖然是成為縣令後,才跟中年男子相識,結為安答也不久,但對方契丹部族商賈的身份,他是派人查過的,名副其實。

這才讓他萬分不解。

中年男子伸出手,從進門的一名修行者手中,取過了長劍,而後居高臨下面容冷漠的看著古爾達,唯有那雙銳利的眸子裡,充斥著與神俱來的敵意,彷彿對方是殺人奪財的強盜:

“草原人?不,我從來就不是草原人。”

中年男子提劍向前。

古爾達見鬼一樣地道:“不是草原人,那你是誰?”

中年男子微抬下顎,顯得頗為驕傲,隨即拔劍出鞘,在清脆的劍吟聲中,平靜但有力地道:“大齊正規化,範衝之!”

話音未落,劍光亮起。

兩道血泉接連飆飛。

古爾達與千夫長雙雙人頭搬家,殞命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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