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六年,秋,宋州。

當時間進入七月,也就意味著國戰進入了第五個年頭,齊軍在各地的反攻也陸續進行快滿一年。

從新近收復的北部縣邑回到宋州州城,趙玉潔坐在馬車裡,正閉目養神想著各處局勢,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譁。

喧譁經久未散,攔住了車隊的路,前去驅散行人的甲士,竟然也沒能將喧譁平息。很快,趙玉潔聽到車窗外有人稟報:

“回稟貴妃,前面街上死了人,圍觀者很多,頗有些群情激奮,屬下若是執意驅散,只怕會傷人,不符貴妃一慣的訓誡,所以回來請貴妃定奪。”

無事不得擾民,尤其不準向窮人動粗,是趙玉潔對屬下的一慣要求。

聞言,她眼都沒睜一下:“死的是什麼人?”

“腳行一個送貨的夥計。”

“怎麼死的?”

“自己死的。”

趙玉潔睜開了眼:“自己死的?”

“是。屬下問過了,那人走在街上,忽然就摔倒在地,良久沒有起來。周圍的人發現不對勁上前檢視,才發現對方已經死了。”

“沒有人碰他?”

“沒有。”

“多大年紀?”

“約莫三十多歲。”

趙玉潔起身,出了車廂,讓手下分開人群,來到那個死者面前。

對方衣著寒酸,打滿補丁,身材普通,只是偏瘦,渾身沒有傷痕,揹著的一麻袋東西就在身邊,看麻袋的大小與形狀,裝得應該是糧食,不會超過五十斤。

這麼點東西,不應該會壓死人。

所以這人會當街暴亡,乍看是有些怪異。

但趙玉潔聽著周圍人的議論,再細看了一眼這人的模樣,立馬就明白這人死於何種原因。

疲勞過度。

一個自己累死的人,尋常情況下,不至於讓圍觀者群情激奮。

但周圍的百姓,卻都咬牙切齒,還有人罵罵咧咧、痛心疾首。

這說明百姓對死者感同身受。

也就是說,現在的百姓,普遍吃不好吃不飽,而且每日都要處理繁重的勞作,都疲累得很,所以看到有人當街累死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

事實上,自趙玉潔來了宋州,這不是她耳聞目睹的,第一個累餓而死的人。

現在是國戰時期,而且國戰已經打了四五年,民間普遍物資匱乏,尤其是糧食很不夠吃。

節度使們為了保證麾下大軍的戰力,極力搜刮民間糧食,留給百姓的口糧很少。

但即便是這樣,很多節度使依舊無法解決軍糧問題,要不是還有朝廷從江南調配大量物資糧食過來,很多藩鎮的軍隊只怕都得餓肚子,很多百姓都得餓死。

正是一方面靠節度使極力搜刮本鎮百姓,窮盡所有人供養本鎮軍隊,另一方面靠朝廷從江南調糧,皇朝一兩百萬大軍才能作戰到今日。

這兩者缺了哪一個都不行。

道理雖然是這麼個道理,但趙玉潔仍是不能接受自己治下,有平民百姓餓而死這種事。

原因很簡單,她已經制定了一整套方案,來確保所有人都不會餓死。

這不是她有多高尚。

一方面,她是窮苦人出身,殺達官顯貴如屠豬狗也不會心疼,但天生同情窮苦人;另一方面,要是百姓大規模餓死,這仗也沒法打了。

所以此時此刻,趙玉潔心中有怒火。

之所以能忍著沒有立即發作,是因為面前這個人,並不是單純被餓死的。相比之飢餓,勞累過度才是對方猝死的最大原因。

對方何至於要把自己累死?

為何不知道休息?

有的人會問這兩個問題,但趙玉潔不會。會問這兩個問題的人,都是“何不食肉糜”之輩。

對方身體怎麼那麼差,為何別人沒累死,就他累死了?

如果有人問這些問題,趙玉潔不介意一巴掌劈死他,再反問一句:我為何沒有劈死別人?

因為死者已經死了一段時間,所以沒多久,對方的家屬到了。

一個瘦的皮包骨頭的婦人,一個步履蹣跚滿臉病態的老嫗,還帶著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個個頭髮黃黃,面有菜色。

一看到死者,婦人與老嫗便哭暈在地。

片刻後,腳行的管事聞訊趕來。

趙玉潔看向對方。

對方是坐著馬車來的,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上好玉飾,生的是

油光滿面,從馬車裡出來,走的是威風凜凜的八字步。

看來,就算是累死平民餓死窮人的國戰時期,作為富人,他依然過得很滋潤。

管事只是用看牲口的目光,瞥了一眼死者,便丟下了兩顆碎銀,一臉晦氣的道:

“這不是我們腳行的正式夥計,只是臨時幫工的,死了跟我們腳行沒關係,這二兩銀子拿去處理後事吧,算是我一片好心。”

說罷,他轉身就走,嘴裡還在嘟囔:不經事的東西,這麼容易就累死了,還不如買一頭牛。

趙玉潔沉下臉來。

一條人命,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能幹什麼?頂多買一副薄皮棺材。

或許在管事看來,這腳伕死了,能有一副棺材入土,已經是足夠。

這就是權貴富人的做派,在他們眼中,窮人平民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任由他們驅使,為他們賺錢的牲口。

趙玉潔最痛恨的,就是這樣的達官顯貴。

她還未出手,圍觀者已經將腳行管事包圍,憤怒的不準他走,惱火的表示二兩銀子簡直就是在侮辱人。

管事卻態度強硬:“腳行的規矩就是這樣,朝廷的法度就是這樣,我們是依照章法辦事,天王老子來了,也是這麼個處置方案,你們攔我也沒用!”

這樣蠻橫的態度,讓他下場悽慘。

怒不可遏的百姓,一擁而上,拳腳相加,很快就把他揍得鼻血橫流、牙齒亂飛的倒在地上,抱著頭哭爹喊娘。

“貴妃娘娘......”趙玉潔的隨從眼見場面失控,試著詢問是不是要出面維持一下秩序。

趙玉潔淡漠地擺了擺手,就將對方下面的話抹去。而後她回了馬車,只是沒有再拉下車簾,就那麼坐在車廂裡靜觀其變。

亂象沒有持續太久,官府的人到了。

也虧他們來得不算太遲,那個管事才沒有被當場打死。

面對越來越多,已經堵塞了整條街道,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百姓,官府的人雖然怒斥責罵百姓,也不敢隨意多做什麼,只能一面往上稟報,一面去請腳行的東家。

腳行的東家過來的時候,宋州幾乎是萬人空巷。

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

在這種情況下,腳行東家只能連連道歉,並保證腳行會善後。

有人不吃他這一套,要他當場掏錢,東家無奈,派人拿來了六百兩銀子,並說了一通場面話——無非是往後會善待夥計,力求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原本已經不受控制的風波,隨著六百兩銀子到場,就這樣平息。

自認為主持了正義的百姓們,心滿意足的散了,心知不可能得到更公正對待的家屬,也只能含淚而歸。

沒太久,街面恢復了秩序,再也沒有擁擠堵塞,趙玉潔的車隊也可以照常前行。

但趙玉潔沒下令車隊前行。

她坐在車廂裡,怒氣難平。

“娘娘,咱們不走嗎?”從宰相府就跟著她的貼身侍女小蝶,好奇地問。

“六百兩銀子,在宋州城,連市面上最小的房子都買不了,更買不了那個腳行東家乘坐的馬車,平民的性命還真是廉價!”趙玉潔咬著牙。

小蝶迷茫的眨了眨眼,疑惑的問:“可所有人都滿意了啊!”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趙玉潔雙眸如劍,“這說明所有人都覺得,一個正值年富力強之齡的青壯,一條命就不值富人馬車的四個輪子!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荒誕,荒誕至極!”

她驟然盯著小蝶:“我們窮人的命,就真的連富人的寵物都不如,就真的只是富人的牲口?

“那腳行東家、管事,壓迫死了一個大好青壯,只不過賠了六百兩銀子,就贏來所有人的稱手叫好,這是個什麼世道,這是一群什麼百姓?

“這樣的腳行,還有多少陰暗可怖之事,還吃了多少人血饅頭,官府難道不應該全力徹查?

“這樣的腳行,為什麼還能堂而皇之繼續存在,還能接著壓榨窮苦人家?!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都只是說說?朝廷法度何在,官府都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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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為了以儆效尤,也不該這就這樣算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官府連做做樣子都懶得為之了!

“百姓是真的愚蠢至極,想不到這些,還是已經習慣類似這種的腳行存在,成為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可以肆無忌憚吸食他們的鮮血?!

“他們覺得這理所應當、天

經地義?覺得這就是世間法則?他們就不知道反抗,就不想反抗,就不能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奮起反抗?!”

趙玉潔的憤怒,讓她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讓她的眼神像是惡鬼。

她出離的憤怒,小蝶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的憤怒,小蝶並不能理解。

她有多憤怒,小蝶就有多茫然。

小蝶吶吶道:“可是娘娘,我們並不是窮苦人啊!”

聞聽此言,趙玉潔猛然一愣。

這句話像是雷電,擊中了她的魂魄;又像是利劍,洞穿了她的心臟!

是啊,她早已不是窮苦人了。

昔年那個,在市井中孤苦無依,在餓得腸胃絞痛、暈頭轉向時,可以讓一個流著鼻涕的噁心小胖子,摸她的胸換一口吃食的窮苦少女,早已消失。

現在,她是大齊皇朝的一品貴妃,是有皇帝無雙寵信的崇文殿大學士,是王極境中鳳毛麟角的頂尖強者,是可以調動數十萬兵馬的戰場統帥!

她還把自己代入到,卑微的、愚陋的窮苦人的痛苦哀愁中去做什麼?

那些平民百姓,早就把權貴富人的壓迫,看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連他們自己都放棄了反抗,放棄了為自己發聲、戰鬥,他們已經完全沒救了。

當他們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誰又還能拯救他們?

虧她剛剛在極度憤怒,深感世道不公時,腦海裡還閃現過,要在日後掌握天下大權之後,帶著這些人拼一個大同社會的念頭。

真是可笑。

真是荒誕。

她要做的,是保證自己不是窮苦人!

她不是一直都在追究自身的強大嗎?付出了那麼多拼搏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就是為了成為天下第一人?

這是對的。

不僅如此,她現在非但不再是窮苦人,而且還是頂級權貴,她不應該再從窮苦人的角度看問題,而是要從權貴富人的立場思考現實!

否則就是背叛自己。

平民百姓麻木不仁,認為被壓迫理所應當,願意拼盡全力乃至拼掉性命為權貴富人做事、賺錢,有點小恩小惠就心滿意足,害怕困難不敢反抗,畏懼官府不敢戰鬥,認為權貴富人就該鐘鳴鼎食,這對她來說是非常有利的!

只有百姓是這番怯懦如羊、逆來順受的模樣,她才可以放開手腳加大力度盤剝平民,從而得到更多好處,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還不用擔心被對方群起而攻之失去一切!

如此,她就會越來越富強!

趙玉潔臉上的憤怒暈紅,漸漸被寒霜般的冷靜所替代。

她越想越覺得這才是對的。

半響後,她擺了擺手,示意車隊可以前行了。

而後,她下達軍令:“傳令下去,讓襄邑、寧陵、楚丘、單父四城兵馬,立即整軍備戰。五日後,大軍分東西兩路兵進考城、成武,而後合力攻打曹州城!”

小蝶訝異道:“四城兵馬剛剛經歷大戰,奪回了幾座城池,傷亡不小將士疲憊,這個時候應該休整才是。

“要是讓他們立即出動,去攻打有北胡兵馬重點佈防的曹州,只怕會傷亡慘重......”

她不明白,趙玉潔為何突然變得這麼著急。

前日巡查北部各縣時,趙玉潔還讓大軍好生養精蓄銳,待精力充沛後再出戰。

趙玉潔冷冷道:“鄆州、青州兩地的大軍,近來連戰連捷,斬獲不小,我豈能坐視他們搶先建立大功,甘願被趙寧那廝硬壓一頭?

“之前我是擔心將士傷亡過大,所以不想急於求成,但現在......我只在乎軍功,能夠力壓趙寧的軍功!”

小蝶這回清楚了對方的意思,躬身應是。

在她出去安排人手傳令之前,趙玉潔叫出了她,補充道:“你走一趟,帶那個腳行管事與東家的人頭,回來見我。”

小蝶怔了怔:“一定要殺嗎?是否先查一查,他們可能罪不至死......”

趙玉潔冷笑道:“我是手握數十萬大軍的統帥,一念萬人生,一怒萬人死,殺幾個看不順眼的牲口,還需要查什麼?”

“是。”

......

趙玉潔回到府宅,剛剛走出馬車,小蝶便提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來了。

趙玉潔隨意一瞥,確認了是腳行管事與東家的人頭,便再沒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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