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的怒火尚未來得及發洩,一個腳步蹣跚的老嫗,就從身邊跌跌撞撞的跑過去,抓住樸素婦人的手惶急道:

“玲兒已經暈過去了,大夫來看過,說是再不用藥,只怕凶多吉少,快些想想辦法啊!”

樸素婦人看到自己的婆婆,聽到對方急切萬分的講述,不由得面色發白。

眼下是春季,傷風多發,家裡的小女兒從前兩日起就咳嗽、發燒得厲害,雖然也請大夫看過,但家中已無餘財,在他丈夫沒有工錢的情況下,連吃飯都成問題,故而沒有及時用藥,只希望小女兒能夠撐過去。

底層百姓家碰到小病小災,都不會輕易花錢去藥鋪買藥,主要習慣是硬撐——沒想到病情惡化得這麼快。

“怎麼會這樣,昨天還不是很嚴重......”樸素婦人驚慌失措。

“大夫說病已入肺,必須馬上用藥,否則性命難保,藥錢至少要三兩銀子......”老嫗也快要哭出來。

“三兩銀子.....”樸素婦人腳下一晃,差些倒下去。

他們家境寒微,滿打滿算只有四兩銀子的積蓄,前段時間還被丈夫拿了三兩,捐給官府用於國戰了,現在家裡就剩了一兩銀子不到。

這可是一家人吃飯的最後依仗。

可這也不夠給小女兒買藥的。

樸素婦人只能將哀求的目光,看到剛剛向她炫耀完酒菜肉食的鄰居婦人,對方家境殷實,這回還有官府發放的生活物資,不需要怎麼花錢,這時候很可能會幫她。

“哎呀,我剛剛想起,家裡還有事,虎兒也病了,需要照顧,我先走了......”婦人僵硬的笑了一下,轉身就走,麻利的猶如腳下裝了風火輪。

樸素婦人的淚水頓時溢位眼眶。

這一幕讓陳奕心中怒火萬丈。

平民百姓因為家國大義這四個字,在本身日子就過得不寬裕的情況下,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積蓄,導致吃飯都受到了影響,可謂正直善良到了極致。

可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捐獻的用於保家衛國的血汗錢,反而進了那些本身就家境殷實的官吏、差役口袋。

而他們在失去救命銀子,連家人病了都救不了的時候,官吏並不會理會他們。

樸素婦人的丈夫,的確是蠢,本就是窮人,還花那麼大力氣支援國戰,拿出了積蓄不夠,還親自去幫助修繕城防,沒有再掙錢養家。

現在可好,胡人還沒打過來,他們家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親人都要受災。

義軍將士同樣很蠢,他們大多也是普通百姓,平日裡種田勞作就已經分外辛苦,勉強夠個生活,現在拋棄一切來抵抗外寇,官府連衣食都不給他們保證到位。

然而他們竟然還不走,雖然牢騷滿腹,卻依然呆在軍營裡厲兵秣馬。

來日胡人大軍到了,他們戰死沙場,家裡沒了青壯勞力,父母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親,生活難道還會更好?

陳奕這些人同樣愚不可及,國家有難,官府本該衝在前面,現在他們跳出來出錢出力不說,還要受到官府的記恨,即將被官府針對,身家性命難保。

而官吏們一個個趁機中飽私囊,不是大發橫財就是生活依舊滋潤,將弱肉強食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將吃人本色發揮到了極致。

可是,如果大齊沒有這些愚蠢得不可救藥的傢伙,在胡人大軍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來的時候,哪裡還會有家國在?

陳奕上前兩步,擋在了炫耀婦人面前,在對方愕然停下腳步,馬上就要喝斥他讓開的時候,抬手一巴掌朝對方臉上狠狠扇出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響,說不出的清脆有力,婦人嘴裡血沫與牙齒齊飛,慘叫之際,斷線風箏般重重側摔在地,半張臉頓時腫得猶如猴屁股。

這婦人趴在地上,好半天沒有動彈,細細一看,原來是已經昏了過去。

樸素婦人與老嫗吃驚的看著陳奕,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陳奕這個路人,為何突然就向炫耀婦人發難,而且出手還那麼重。

在陳奕向她們走進的時候,她們以為對方也要無故毆打她們,都是一臉害怕,畏畏縮縮的想要往後退。

陳奕掏出兩個金錠,在樸素婦人迷茫的眼神中,塞進她的籃子裡,用讓對方不能理解卻倍感安心的柔和語氣道:“拿回去,給家人看病,不要耽擱了。”

樸素婦人與老嫗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哽咽無言,唯有淚水滂沱。

在她倆下跪感謝的時候,陳奕已經轉過身。

這世間的善良不可能都被守護,這世間的正義也不可能都被善待,他能做的,無非是多守護一點是一點,多善待一些是一些。

陳奕面向那件雜貨鋪,抬起手臂,動了動手指。

幾名不遠不近跟隨的長河船行修行者,身形一閃,虎豹般衝向搬著幾箱子果脯、米酒出門的衙役!

在對方還沒弄清楚情況的時候,沙包大的拳頭已經像是砸西瓜一樣,精準轟在他們的鼻樑上!

兩名衙役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雙雙被打倒在地,手裡的果脯、米酒再也拿不住。

他們剛剛罵了兩句,想要抽刀反擊,就被兩名修行者的腳踩在了臉上,生生暈倒在地。

陳奕看著兩名手下,將那些果脯、米酒還給不明所以的雜貨鋪掌櫃,眼神凜然。

這世間的邪惡不可能都被剷除,這世間的魑魅魍

魎不可能都被清理,他能做的,無非是在看到它們的時候絕不姑息,果斷出手。

“大當家,接下來怎麼辦?”

兩名修行者來到陳奕身後,面容肅然的請示。

陳奕同樣面容肅然。

他佇立不動,看向長街盡頭。

在他的視野裡,是幾名向這裡快速衝過來,身著皂袍制服的帶刀衙役。

很顯然,他們當眾毆打官差的行為,已經被對方的同伴注意到。

非止如此。

獨屬於衙門差役的示警、救援哨聲,已經在長街各處響起,尖利、刺耳,如同催命鬼嚎。

幾乎是同時,長街左右的無盡屋舍區中,一道道精銳修行者的身影拔地而起。他們上了屋頂,從四面八方,燕雀般快速向陳奕所在的位置奔來。

形似拉網。

個個眼神低沉,人人煞氣升騰。

來者不善。

陳奕等人已經陷入包圍中。

“大當家,這麼多官府修行者一起出現,絕非什麼巧合,刺史府絕對事先就有佈置,他們要對付我們!”一名修行者寒聲做出判斷。

陳奕不言。

他當然知道形勢是怎麼回事。

對官府的人出手,向官府發難,哪怕是為了懲奸除惡、匡扶正道,也必然會召之對方雷霆暴風般的反擊、打壓。

朝廷、官府,才是這個國家的統治階層、主人群體,而統治者與主人的權威、尊嚴,在任何時候都不容觸犯。

陳奕只是沒想到,刺史府的修行者們,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多。

但只是轉念一想,陳奕便明白,這必是李儒早有預謀的佈置。

顯然,無論是之前這些年,以長河船行為首的民間勢力、江湖俠客,對官府權力的掣肘、對官吏衙役的打擊,還是以雲家為首的地方大族、良善剛正之家,對刺史權力的監督與制約,對官府利益的威脅、削減,都已經讓李儒忍無可忍。

這回的陳景河之案,成了導火索。

這條導火索,點燃了鄆州刺史府,跟鄆州地方大族、民間勢力之間的戰爭!

這是一場權力的戰爭,你死我活,誰也沒有退路。

陳奕主事長河船行這麼多年,見多識廣思維開闊,只需要稍微尋思,就明白了李儒的佈置:

出動近乎所有刺史府官吏、修行者,隱蔽散入市井之中,等到發現有那些在平日裡,就喜歡多管閒事、對官差衙役不利的義士俠客,在大庭廣眾之下向官差出手,便群起而動,迅速拉網,捉拿這些江湖修行者!

只要陳奕的人被包圍逃不掉,屆時便是人證物證俱在,李儒就有了清理鄆州江湖勢力的理由!

對官府的人出手,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

殺民與殺官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後者跟造反無異,官府必然出動最嚴厲的制裁手段,且官府手握大義名分,誰也說不出個不是。

而一旦雙方開戰,鄆州駐軍都得站在他們那邊,陳奕等江湖勢力,絕對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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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佈置來看,李儒對官府官吏、差役的德行舉止,與鄆州江湖義士的行為習慣,都有準確認知。

他一方面明白哪怕是在如今形勢下,官府的人依然會橫行無忌、壓榨平民百姓的財物,甚至會因為戰爭期間權力擴大、有了大義名分,更加肆無忌憚;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以鄆州這些正義的江湖俠客,平日裡表現出的正義感與無所顧忌的行事風格,絕對不會對這些情況坐視不理。

所以這個計劃必然成功!

這是知己知彼。

陳奕在剎那間就意識到,既然李儒針對長河船行等江湖勢力,都有了這樣縝密而惡毒的清剿計劃,那麼雲家等地方良善剛正大族,所面臨的情況只怕會更加糟糕。

對雲家、長河船行等存在而言,這是陡然到來的生死存亡之秋!

要如何應付眼下的局面?

是該奮起反抗,為了公理與正義,不吝與對方血戰,還是顧全國戰大局,避免不受控制的大規模內耗,暫時隱忍?

他不知道李儒已經判定,胡人大軍不會主動鄆州,所以做此佈置毫無顧忌,他腦子裡想的,是胡人大軍即將兵臨城下,鄆州有限的力量要撐到朝廷援軍趕到,一星半點都損失不起!

陳奕左右為難。

深感左右為難。

不得不左右為難!

毫無疑問,局面已然失控。

因為他剛剛想要多保護一些善良、正義,因為他今天在面對邪惡鬼魅時,選擇了絕不姑息,所以他將長河船行等江湖俠義勢力,帶入了險境!

甚至是絕境。

這是一個無比諷刺的局面,也是一個無比現實的局面。

“大當家!官府的修行者就要圍殺過來了,我們究竟該怎麼辦?”

之前說話的那名修行者,見一向舉止果斷的大當家,在面對罕見的危急時刻時,竟然一直沉默著不說話,不禁焦急萬分。

陳奕收斂翻湧不定的思緒,抬頭凝神看向已經近在百步之外,呈包圍之勢將他們圍困的百十名身著制服,在各個屋頂對他們虎視眈眈的官府修行者,一時間只覺得滿嘴苦澀。

該怎麼辦?

他能怎麼辦?

妨害了國戰大局,這個罪責他擔當得起嗎?這是他的本心嗎?

束手就擒讓官府抓捕他們,坐視官府圍剿長河

船行等江湖勢力,讓無數精銳而正氣的修行者,因為他成為官府刀下的亡魂,這個後果他又如何承擔?

無論怎麼選,後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局勢之浩大嚴峻,已經超出了他這個長河船行的大當家,能夠處理的範疇。

他只是一個江湖勢力的首領而已,不是主政一方的軍國大臣,更不是朝堂上手握皇朝大權的王公權貴!

陳奕心中的悲憤與無奈,在霎時間積攢到了難以形容的高度,面對無法應對的局面,他情不自禁咬牙出聲:

“百萬外寇來襲,千里疆土淪陷,無數將士戰死,社稷空前危殆,到了這種時候,鄆州刺史府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權,本該是皇朝中流砥柱的官員,為何不能帶領熱血報國之士,全身心投入國戰之中,還要跟我們自相殘殺?!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這大齊的天下,到底是怎麼了?!這就是大齊百年未遇的巔峰盛世?!”

他的低吼聲充滿了悲涼與憤懣。

他目眥欲裂。

他的心在滴血。

他人生數十年,從未有哪一刻,覺得世道如此荒誕,從未有任何一天,有如此濃烈的世界崩塌感。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無所適從。

他感到絕望!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飄渺而厚重,平淡而有力,滄桑而鎮定的聲音。

“從古至今,任何一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強國,若是被外寇攻陷覆滅,其最根本的原因,絕不是外寇如何強大、敵軍如何精悍,而只會是國家本身出了非常嚴重的問題。

“內部問題腐朽了家國根基,導致國家衰弱不堪,外寇才能有機可趁。

“富人的財富堆積出來的所謂盛世繁華,若無正道人心的支撐,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看著光彩奪目,實則一擊即碎。”

隨著這個聲音傳入耳中、直擊心靈,陳奕精神猛然一震。

而後他的視野中,就多了一個負手而立、衣袍颯颯、背影出塵的修行者,氣息強大得如長天一般高遠,似深淵一般莫測,如山巒一樣堅固。

看到這個背影的一剎那,陳奕心只覺得頭一熱,渾身上下陡然生出諸多力量,情不自禁就地下拜,嗓音沙啞而又有力的道:

“屬下長河船行大當家陳奕,拜見公子!”

趙寧微抬手臂隨意揮了揮,示意陳奕不必多禮,自行起身即可。

隨著他的出現,強悍的修為氣機震懾當場。

近在咫尺的鄆州官府修行者,無不滿面震驚、駭然,氣勢洶洶的模樣再也瞧不見,只有發自內心的敬畏膽寒,這讓他們俱都四肢僵硬,不復再敢往前一步。

趙寧平視鄆州城,不曾理會那些舉世無措的刺史府官員,繼續教導陳奕這個肱骨手下:

“國戰之中,與外寇大軍沙場血戰,只是整體事件的一部分,還不是最重要的。解決皇朝內部問題,凝聚大齊的人心人力,才是戰爭的首要任務與基礎。

“你要記住,國戰本身就有兩個戰場,內部戰場的艱難殘酷程度,絕不會輸給外部戰場半分。

“現在,你可知你剛剛的猶疑,錯在何處了?”

起身的陳奕,望著面前這個偉岸如城的身影,之前雜亂無主的心智,在頃刻間變得堅定無比:

“屬下不該忌憚刺史府的壓迫,不該瞻前顧後心生畏懼,更不該遺忘公子的教誨,在面對邪惡鬼魅的威脅時,沒有始終堅持我們的原則立場!

若是鄆州百姓,四方黎民,眼見官府惡行累累而不必付出代價,得知官府屠盡了為民做主為國奮軀的我們,必然信念崩塌,再也無法前赴後繼趕赴戰場,護住大齊的天下!”

趙寧微微頷首,表達了對陳奕覺悟的肯定,他用一席話結束了這場對陳奕,也是對麾下長河船行等所有江湖勢力的教導:

“你們都得記住,我們跟普通百姓是國戰的主要力量,是大齊皇朝的中流砥柱,我們強大無匹,誰也不懼!

“無論對方是手握大權的地方大員,還是有百萬之眾的胡人外寇,誰擋我們保家衛國的路,我們就滅誰!”

話音方落,趙寧一步踏出,腳下陡生巨浪,衣袍霎時鼓盪。

陳奕沒看清趙寧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看到長街兩側,一座座屋頂上的刺史府修行者,猶如被山峰砸中,好似被海浪衝擊,飄零的秋葉般悉數吐血倒飛出去。

他看到趙寧在無盡長街上步步前行。

他看到有無數青衣刀客,在更遠的街坊中,在這個城池裡相繼躍起。

他們手中斬出一道道耀眼的刀光,將一個個佔據高處的官吏擊倒,將一個個失去戰力的修行者捕獲,就如老鷹撲食了野雞野兔。

他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那一束束燦爛的陽光,格外明媚。

他呆在原地,如見天穹展顏,似見神祇降世。

他回過神後,連忙招呼自己的手下,一起縱身向前,跟上趙寧的步伐,跟在趙寧的身後。

前路漫漫,註定是要披荊斬棘,處處灑血。

甚至是橫屍路旁,埋骨沙場。

然而,他們已經無所畏懼。

因為他們足夠強大!

長街兩旁,在店鋪裡、街道邊見證了這一幕的鄆州百姓們,包括雜貨鋪東家在內,無不是滿目崇敬、心神搖曳,而後盡數精神抖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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