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鍋之助的聲音!

雨秋平在認出那聲音的那一刻,便瞬間感到安下了心。

本多忠勝本是來給雨秋平送德川家康的信,入夜前下榻在備中國附近的驛站內。在聽到備中高松城附近發生巨響後,擔憂紅葉軍的他便立刻連夜趕來。看到不斷有水流湧出後,本多忠勝已經是心下駭然,發了瘋一樣地催動著馬匹,好巧不巧奇跡般地在這裡遇到了雨秋平。在千鈞一髮之際拍馬趕到的本多忠勝,藉著馬速狠狠地向那個刺客砍出蜻蛉切,然而那個刺客卻不慌不忙,把雨秋平隨手往岸邊一拋,看著雨秋平滾落水中後,便轉身應戰本多忠勝。他助跑了幾步,從背後掏出了一把巨斧,俯身一擊砍向本多忠勝的馬腿,將那匹馬的四腿瞬間連肉帶骨地斬斷。而本多忠勝的那一擊則被他將將避過,但是他頭上的兜帽卻被槍尖一下子挑飛了出去,露出了他滿頭的黑捲髮。

“殿下!”在戰馬被砍中之際跳下馬來的本多忠勝試圖去岸邊拉起掙扎在岸邊的雨秋平,可是那個刺客卻根本不給他機會,追身就是一斧,本多忠勝迫不得已趕緊讓開,隨後便擺開了架勢,準備先解決眼前的刺客。

此時此刻的雨秋平已經完全沒有了爬上岸的力氣,只得用僵硬的手臂抓住了岸邊的幾把雜草,努力不被水流沖走,同時用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音量問道:“鍋之助…你怎麼來了…”

“送信。”本多忠勝簡單地答道,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對手。他雖然心裡有著無數疑問,為什麼雨秋平會淪落至此?侍衛在哪裡?洪水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不過此刻他一個問題都沒有機會問。因為他久違地感到了一股壓力——來自面前的黑衣刺客——在田沈健太郎之後,本多忠勝便再也沒有遇到過能夠匹敵他的人,不過眼前這個刺客顯然就是。面對這樣的敵手,本多忠勝並沒有一邊分心聊天一邊戰鬥的把握。

下一秒,那個刺客就猛地上前一步——不是向著本多忠勝,而是向著岸邊的雨秋平而去。本多忠勝瞬間方寸大亂,趕忙上前一步,橫掃一槍而去封堵刺客的位置,刺客則順勢一斧批下。槍斧交會的瞬間,本多忠勝只覺得有千斤之力砸在槍尖,讓發力姿勢倉促的他險些支撐不住,拼上全力才扛下了這一擊,手臂也立刻傳來了肌肉拉傷的劇痛。

“你不是武士。”面對著對手如此不講廉恥的單挑手段,本多忠勝用幾乎蔑視的口吻低聲道。而那個刺客對此不聞不問,毫不猶豫地又是一斧上來。本多忠勝這次拉開了架勢,也是橫向一槍砍去,槍斧相碰的瞬間又是火花四濺,巨大的碰撞聲震耳欲聾,激起了林間的無數飛鳥。

“短時間拿不下。”本多忠勝幾乎在瞬間就做出了判斷,眼前這個刺客的力量和自己不相上下,身形甚至比他還要大上一頭,而他自己卻又在剛才的那一擊裡拉傷了手臂。片刻的權衡後,本多忠勝便用漢語向雨秋平道:“殿下,您先逃,我拖住他。”

“鍋之助…你走吧。”然而,雨秋平的聲音卻是斷斷續續的綿軟無力,“我已經…沒有動彈的力氣了啊。可能還有別的刺客…危險…”

本多忠勝聽到答覆後便雙眉一沉,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蜻蛉切。他別無選擇,必須要在此地幹掉這個刺客才能救下雨秋平。他咬緊牙關,低吼了一聲後大步上前,猛地一跳,幾乎以自己最大的力道來了一記居高臨下的劈斬。那個刺客也不坐以待斃,雙手握斧在身體左後來了一段蓄力,向前踏步的時候同樣怒吼一聲,狠狠踏地,也以最大的力道來了一記橫披。這一次,金屬碰撞的聲音幾乎能把耳膜震碎,震盪的感覺傳遍全身,本多忠勝只覺雙手都止不住地發麻。

即使拼盡全力——力量也是平手。

本多忠勝深吸了一口氣,

隨後再次作勢要高高躍起一擊橫披,那個刺客同樣拉開了跟剛才一樣的架勢,哪曾想本多忠勝在腳跟離地的瞬間用腳尖抓地向前一蹬,同時飛快地變換雙手握槍的姿勢,把平舉到腦後蓄力的蜻蛉切直直地反過來用尾部向前刺出,硬是在電光火石間把發力拉滿的劈斬變成了一個槍尾突刺。那個刺客猝不及防,匆忙轉身去閃,勉強讓過了這一槍後險些摔了個踉蹌,手裡蓄力到一半的斧頭也倉促揮出而撲了個空。

“沒我快。”本多忠勝發現了眼前這個大塊頭刺客的弱點後,立刻在落地的瞬間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扭動腳踝和膝蓋,翻身又是一個橫掃。刺客匆忙豎過斧頭招架,被本多忠勝震得連斧帶人後退了幾步。本多忠勝看到有機會,又是上前一個快速直刺,這次那個刺客卻反應不同,再讓過了那一擊後猛地躬身,隨後沉肩抬肘蹬地向前一撞,用那比本多忠勝將近大出一圈的旁大塊頭把他給頂退了好幾步。

本多忠勝深吸了口氣,聞到了喉嚨裡的血腥味。眼前的那個刺客,比雨秋平和本多忠勝他自己都要高一個頭,幾乎是小巨人一樣的存在。哪怕不用武器,其肢體的衝撞力同樣恐怖難當。

就在本多忠勝思索該如何擊敗眼前這個刺客時,岸邊的雨秋平卻忽然又以細若蚊呢的聲音輕聲斷斷續續地道:“鍋之助…走吧…我已經…撐不住了。”

聞言大吃一驚的本多忠勝匆忙看向雨秋平,發現後者已經鬆開了他一直握著的那簇岸邊雜草,被水流給衝了下去,一頭就往水下沉。本多忠勝見狀匆忙兩個箭步來到岸邊,猛地向雨秋平被水沖走的方向跳去,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隨後,緊緊一把抓住了雨秋平。

“笨蛋…”雨秋平在感到自己被人拉著浮出水面後,便低聲開口罵道,“不會游泳…你跳下來送死嗎?”

“這是武士應盡的義務。”本多忠勝低聲應道,不由分說地使勁把雨秋平拽出了水面,雨秋平這才發現本多忠勝用了一個和剛才森長可很像的姿勢,把蜻蛉切插入了河流中央一處小礁石的縫隙裡,以驚人的臂力撐住了雨秋平和他自己兩人的體重。

“我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你也不會游泳,我們困在這裡這是等死…岸邊那個人叫來了幫手…我們就完了。”雨秋平說半句話就要喘一會兒氣,但是腦子還是非常清楚的。然而,還沒等他繼續說下去,本多忠勝的身體卻驟然劇烈地移動了一下,擋在了雨秋平的臉前。緊接著,岸上就響起了鐵炮聲——和彈丸狠狠地射入肉體的粘滯聲。

雨秋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沉入腳底,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感受不到任何的溫度和知覺。他愣了一下後,不敢看卻又不得不緩緩地扭頭看向了本多忠勝擋在自己身前的胸膛…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武士服,左胸胸口那裡緩緩地印上了紅色的血跡,嘴角也躺下了血。

還沒等雨秋平反應過來,就只見本多忠勝嘶吼了一聲,在咳了雨秋平一臉血的同時猛地抽出了他插入礁石縫隙裡的蜻蛉切,狠狠地向岸上的那個刺客扔去。端著一把不知道哪裡來的燧發槍的刺客本來正準備開第二槍,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標槍而失去了準頭,彈丸打在礁石上崩裂開來。而失去了固定點的本多忠勝和雨秋平,則瞬間又被水流給簇擁著衝向了洪水裡。

雨秋平在恍惚間漂流了很遠,又嗆了幾口水,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又再次被固定住了。本多忠勝用左手拉著一塊河流中央的礁石,右手則死死地拉著險些被沖走的雨秋平。他的左手已經被那鋒利的礁石割得鮮血橫流甚至露出了白骨,卻沒有一點鬆手的意思。而他的胸口、後背、嘴角,都在涓涓地滲著血……

雨秋平已經不敢想下去了,精神也到了崩潰的邊緣。

“殿下…”本多忠

勝的聲音再次響起了,那個剛硬的男兒即使此刻已經虛弱不堪,仍然咬著牙維持著剛硬的語氣,“您還有力氣游泳嗎?”

“…對不起…”雨秋平看著自己忠心耿耿一路跟來的衛隊長那不斷流逝的生命,除了一句“對不起”,什麼也說不出口了。他跟了自己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從那個稚嫩的小孩到如今幾個孩子的父親,出生入死無數戰,好不容易回到德川家…好不容易圓了他先父的夢想…好不容易才過上好日子…這還沒幾天啊…

“那槍打中了左胸…在下快死了…撐不了多久了。”本多忠勝的嘴角不斷泛出血沫,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您還有一點力氣…一點就可以。”

“要幹什麼?”雨秋平的聲音抖得已經不像話了。

“右胸口袋,肋差…”本多忠勝簡單地吐出了幾個字,不過朝夕相處多年的雨秋平還是能明白他想說什麼。雨秋平竭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在水流的衝擊下伸出手來,把本多忠勝懷裡的肋差摸了出來,拔掉了刀鞘,遞到了本多忠勝身前。本多忠勝把脖子前傾,用滿是鮮血的牙齒咬住了肋差的刀鞘,隨後幾乎像困獸猶鬥般發出了一聲嘶鳴,左臂以驚人的力道緩緩彎曲,拉著本多忠勝和他右手拉著的雨秋平在湍急的水流裡同時逆流而上,移動了一個小臂長度的距離,把自己的頭湊到了左手邊。

就在那一刻,本多忠勝狠狠扭頭,叼著肋差捅向了自己握住礁石的左手。肋差穿透了手掌,深深地釘入了礁石裡。在下一刻,本多忠勝就瞬間脫力般地垮了下來,左臂和右臂也同時失去了力道。但是被釘在礁石上的左手,仍然拉扯著本多忠勝和抱著他手臂的雨秋平不會被洪水沖走。

哪怕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只要他的屍體被釘在礁石上,就依舊可以在洪水里拉住雨秋平…哪怕只能多拉那麼一小會兒罷了。等到雨秋平沒了力氣,他照樣還是會被沖走的。

雨秋平只覺得淚水奔湧而出,幾乎要抽乾身體裡的所有水分,也在抽乾本多忠勝最後的生命。

“您…還有…力氣…”

本多忠勝斷斷續續地突出了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但雨秋平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他看向本多忠勝的唇,可是本多忠勝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將自己的黑眼球緩緩下移,目視左胸的方向。雨秋平顫抖掙扎地伸出手來,在本多忠勝的左胸衣襟裡有氣無力地摸索,只摸到了一個紙片…

雨秋平的情緒驟然崩潰了,已經哭不出聲的他只是幹張著嘴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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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地抽出了那個紙片,那是雨秋平二十四年前為本多忠勝折的那枚紙紅葉。本來已經褪色的它,被本多忠勝的鮮血重新染紅了。雨秋平現在還能記得,那個少年、那個堅稱自己是松平家家臣的少年,不肯帶上紙紅葉、不肯承認自己是雨秋平家臣時的倔強模樣。

本多忠勝緩緩垂下了頭,示意雨秋平把那遲到二十四年的紙紅葉帶到他的頭上。

雨秋平顫顫巍巍地把紙紅葉別在了本多忠勝的髮髻裡,看著它無精打采的垂了下來。

吶,鍋之助,我帶好了…

然而那個英勇無畏的武士,已經沒辦法再抬起頭了。

·

又一面大浪打來,將精疲力竭的雨秋平從本多忠勝屍體旁衝開,翻滾著卷向了無盡的深淵,直直地沉入海底。一直佩戴在腰間的千鳥,也被洪水捲入河底。

今川義元、今川楓、本多忠勝、龍子、雨秋殤、雨秋佑、淺井長政、竹中重治、天野景德、明智光秀…無數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走馬燈般地滑過,但雨秋平心底卻已經湧不起任何想法。在意識徹底失去前,只有一句話不斷在耳邊迴盪。

對不起,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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