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德川家康抵達之前,織田信長就先來到了相國寺,視察雨秋平和明智光秀的工作。

“料理什麼的準備的怎麼樣了?”織田信長一邊大搖大擺地往後廚走去,一邊對跟在身後的雨秋平和明智光秀問道。

“主公容稟,食材已經準備完畢,一些需要久煮的菜餚也已經開火,等到德川殿下抵達後就可以按順序上菜了。”明智光秀雖然保持著語氣的從容穩定,但是心裡卻暗暗有些吃驚——織田信長為什麼剛巧就要去檢查後廚呢?難道雨秋平知道這一切嗎?

“哦,那還不錯哦。”織田信長笑了兩聲,一路走到了後廚。推開廚房的門後,嗅了嗅鼻子,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

“怎麼一股子魚腥味?”織田信長面色不滿地看向明智光秀,在臉前揮了揮手似乎想要把這難聞的氣味驅散一般。

“主公…”明智光秀剛要開口,身旁的雨秋平忽然搶上前一步道,“主公容稟,是在下本來想用琵琶湖的湖魚來招待德川殿下,但是後來發現魚有怪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已經扔掉了。”

“你打算拿這樣有怪味的東西招待客人?”織田信長在後廚裡找了一圈,很遺憾地沒有找到“罪證”,只得對著房間裡的氣味發火道,“出了這種事,你讓餘的臉往哪裡擱?”

雨秋平此刻心下已經是駭然,各種各樣的想法在腦中閃過。為什麼都已經把魚撤掉了,還會發生這樣的對話?為什麼前世和這一世完全不同的背景,居然會發生同樣的事件和同樣的對話?難道說織田信長就是想故意找茬嗎?還是那該死的命運正在冥冥之中起著作用,把人物的行為全部拉回原來的世界線上?如果真的會這樣的話,本能寺之變難道也會被強行拉回去嗎?

“在下知罪,請主公責罰!”想到這裡後,雨秋平打定主意替明智光秀抗下這一頓臭罵。如果歷史事件被這樣錯誤地開啟了,是不是明智光秀就可以從命運裡解脫出來了?

果不其然,織田信長在聞到魚腥味後變得和前世歷史上一樣狂躁,拿著摺扇狠狠在雨秋平的臉上抽了幾下。一旁的明智光秀看得心驚——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紅葉為什麼彷彿已經提前料到了呢?

所以他是為了保護我才搶我的話嗎?所以他是想替代我的角色挨著一頓罵?

·

晚宴上,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推杯換盞,相談甚歡。而雨秋平和明智光秀卻是各懷心事,雖然保持著基本的禮節,但是德川家康還是看出了端倪,不過沒有多聞。晚宴結束後,喝高了的織田信長被蒲生氏鄉帶著人扶回了本能寺,明智光秀留下來收拾相國寺,而雨秋平則帶著侍衛護送德川家康回德川家在京都下榻的府邸。

一貫以來腳程都比較快的雨秋平這一路卻走得非常得慢,走走停停時不時駐足閒聊。雖然時間已經很晚,月亮已經高掛眉梢,但是也沒有人提出建議讓雨秋平走快一些——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本多忠勝擔任雨秋平侍衛的最後一次護衛任務了。本多忠勝的家眷和細軟都已經在今天下午坐著馬車先一步抵達了德川家的府邸,而雨秋平把德川家康送回去之後,本多忠勝也將在那裡正式迴歸德川家。

隊伍裡的沉默讓人有些壓抑,連朝比奈泰平這樣活躍的話癆也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悶悶不樂。德川家康看出了雨秋平的不捨,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幾十個人的隊伍裡,只能聽到略顯散亂的腳步聲。

雨秋平此刻就並排走在德川家康身邊,可是注意力卻絲毫不在德川家康身上,而是感受著身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帶來的安全感。一晃24年,本多忠勝的護衛伴隨了雨秋平整個戎馬生涯,從他還是一個小小的侍大將,一步步看著雨秋平成長為如今的天下第一名將和織田家第一重臣,讓雨秋平無數次在生死一線間化險為夷。而雨秋平的提攜同樣陪伴了本多忠勝自元服以來的整個武士生涯,從他還是一個半大的少年開始收留他,一步步看著本多忠勝成長為如今的天下無雙,讓本多忠勝得以將自己的勇武展現在世人面前。究竟是誰成就了誰?沒有人說得清楚。如果沒有雨秋平,或許本多忠勝在24年前就已經成了流落街頭的浪人,最後作為一個野武士死在某場不知名的合戰裡。如果沒有本多忠勝,馬術和武藝統統不過關的雨秋平或許早就被在戰陣之上死於非命。

但是這對24年的主從此刻在想的事情卻

不是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不捨得對方。24年了,雨秋平已經習慣了身後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隊長,本多忠勝也習慣了身前那個神采奕奕的紅葉殿下。他們熟悉對方生活裡的一舉一動、對方的作息、對方的表情甚至是對方腳步的節奏與聲音。

在最初不得不在雨秋家暫住的時候,本多忠勝每天都想著該如何回松平家去,完成他父親的遺願,世世代代為松平家奉公。可是後來雨秋平被流放遠走他鄉,一向重義的本多忠勝不想在恩人落難時離去,便跟著雨秋平去了織田家,想著等雨秋平安頓下來後就迴歸。可是後來三河出了一向一揆,本多家也參與其中,本多忠勝的立場也變得尷尬,事情便再耽擱下來。等到本多正信迴歸,本多家再次成為德川家親密無間的夥伴時,本多忠勝返回德川家便再無阻礙了——可是這時本多忠勝發現,他已經捨不得他那個追隨10年的殿下了,那個陽光正義、仁愛守信的好人。不知不覺中,本多忠勝開始抗拒迴歸德川家,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開始找出各種各樣的藉口推脫,不為別的,只是想在雨秋平身邊多待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又是十幾年過去了。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哪一刻,他不再想著迴歸德川家而是更想陪在雨秋平身邊呢?天平是何時向另一邊傾斜的呢?

時間太長了,本多忠勝已經記不清了。

眼下天下已經平定,再也沒有拒絕迴歸的藉口了。本多家裡的不少同族據說都已經提前在慶祝本多忠勝的歸來,而他的妻子也對回到故鄉心心念念。是啊,回到故鄉,回到故土,回到熟悉的三河武士們中,回到父親曾經征戰過的土地,繼承父親的衣缽,貫徹父親的意志,世世代代為德川家奉公…父親在天有靈,看到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成了日本第一武士,看到自己的日子得以回到德川家,一定會欣慰的吧…

為了等這一天,本多忠勝已經等了24年了。可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時,他卻發現他的心裡沒有半點喜悅和憧憬,只有無盡的辛酸和不捨。父親若是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一定會怒斥自己是個數祖忘典的孽種吧。

身前的雨秋平忽然停了下來,走神的本多忠勝並沒有看到。可是他實在是太熟悉雨秋平的腳步聲了,僅僅是聽到腳步聲停下便下意識地站住了腳。抬起頭,他才發現他已經走到了德川家的府邸門口。

是啊,這段路再長,也是有終點的。

“整整24年吶,時間過得可真快啊。”雨秋平轉過頭來向本多忠勝笑道,他此刻的心情已經複雜到難以言述,不得不用誇張的笑容來掩飾情緒的波動,幸好黑夜裡大家看不清楚他泛紅的眼眶。

雨秋平還記得,最初從松平家那裡收留被流放的本多忠勝時,他想的一直都是早些日子把心心念念想著松平家的本多忠勝送回去,讓他可以了卻自己的執念、繼承父親的衣缽。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卻讓雨秋平越來越捨不得本多忠勝,捨不得自己這個沉默寡言卻忠誠可靠的下屬,捨不得讓他回去。他心裡暗自期望本多忠勝能一輩子作為自己的侍衛隊長,一輩子跟在自己身邊——可是每當他腦中湧起這個念頭時,他都會感到愧疚萬分。本多忠勝可以為了保護雨秋平奮不顧身、出生入死,冒著在迴歸德川家前戰死的遺憾為雨秋平賭上性命;可雨秋平卻因為一己私念而想著留下本多忠勝、讓他一輩子完不成他的夢想和父親的遺願——兩者之間的道義差距實在是讓雨秋平無地自容。

雨秋平不是本多忠勝那樣不懂察言觀色的質樸武士,他其實能看出本多忠勝心緒的變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本多忠勝越來越少談起要回德川家這件事了,每當雨秋平和他聊起的時候,他也都會找理由推脫。雨秋平明白,本多忠勝心裡也是想留在自己身邊。可是本多忠勝越是這樣想,雨秋平心裡就越是難受——他總覺得是和自己的羈絆害得本多忠勝沒能履行他父親的遺願,他覺得他有義務把本多忠勝送回去。就算辦不到,他至少也要表露出他沒有強留本多忠勝的意思,以免在本多忠勝想要回去時給他帶來割捨不下的負擔。

於是,這對奇妙的主從在這麼多年裡就總是進行奇妙的對話。明明不捨得本多忠勝回去的雨秋平,一次次為了讓本多忠勝不用顧忌自己、放心回去而提出讓他迴歸德川家的事情;而明明不想走的本多忠勝也羞於表露出自己是因為捨不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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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平才不願迴歸的私情,一次次彆扭地找著其他的藉口留下。

但是這樣的對話是要有盡頭的啊…

雨秋平結束了沉默,拍了拍本多忠勝健壯的肩膀,喃喃感嘆道,“當年那個跪在松平家府邸門口瘦弱的小孩子,如今已經長成好男兒了啊。你的武名,也足以告慰令尊的在天之靈了。”

本多忠勝沒有言語,只是在黑夜裡注視著雨秋平那熟悉的輪廓,他一向不喜愛也不擅長說話,更別提應付這種糟糕場合下的對話了。

“走吧,回德川家吧,繼承你父親的家業,把本多家發揚光大吧。”雨秋平繼續強顏歡笑著,走到本多忠勝身側把他往德川家康的方向推了一把,“以後我們雨秋家和德川家的聯絡就都由你來負責了,少不了你送信往雨秋家跑腿的機會,別顧慮太多,咱們還是經常要見面的。快去德川殿下那裡吧。”

雨秋平的話讓本多忠勝僵硬如鋼鐵般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習慣性地服從雨秋平的命令向德川家康那邊走去。踏出第一步之後,他才忽然意識到,這是雨秋平給他的最後一個命令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本多忠勝放滿了腳步,以最挺拔標準的姿勢走完了這幾步,隨後向德川家康行了一禮,沉聲道:“在下拜見主公。”

“歡迎回來,英烈之子。紅葉,這麼多年來鍋之助託你照顧,也是麻煩您了。”德川家康非常感動地顫聲道,而他身後的侍衛們也齊齊居功向本多忠勝行禮。

“森長可,侍衛隊長的職務交給你。”本多忠勝掙扎著開口,說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話,聲音還是如往常那樣生硬得稜角分明,“殿下的安危也交給你。”

“是,隊長!”森長可向本多忠勝立正後行了一個筆直的軍禮,“請交給在下。”

本多忠勝隨後看向黑夜裡的雨秋平,五味雜陳的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本想叮囑雨秋平很多很多事情——戰場上不要隨隨便便就往高地上走、在危險的地方一定要站在侍衛中間、不要隨便接見來使、以後也不要親自率領騎兵隊出擊了,更沒有必要待在第一排、遇到危險的刺客和突擊時該逃就逃,放倒馬印也要撤……然而真到了分別的時候,這些話卻全部噎在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本多忠勝本來也不擅長言辭。

最後,他甚至連一句“請注意安全”都說不出口,只是以雨秋家的軍禮最後向雨秋平行了一禮。

“啊對了,這個給你。”雨秋平正要回禮,卻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他上前一步,在懷裡摸索了一下,隨後找出了一片紙,塞到了本多忠勝手裡。本多忠勝藉著德川家侍衛手裡的火把看了一下,發現那是一枚已經褪色、皺褶嚴重的紙紅葉。

“當年在知立城的,本來想給你,但是你不是一直都不肯帶嘛。”雨秋平笑著看了眼自己隊伍裡每個侍衛頭頂的紙紅葉,又看了眼頭盔上空空如也的本多忠勝,“我就一直給你留著了。現在要走了,你殿下也掏不出什麼好東西送你,就把這個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你吧。”

“祝武運昌隆。”

·

分別後,本多忠勝回到了德川家的府邸裡,謝絕了德川家康給他準備的歡迎晚宴,一個人回到了屋裡坐下。他點起了油燈,低下頭來,怔怔地凝視著那枚紙紅葉。良久後,忽然有一滴水珠落在了紅葉上。

本多忠勝抬起手來摸了下自己的眼角,確實有液體正在湧出。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哭過了,以至於他忘記了流淚的感覺到底是怎麼樣的。

他努力檢索著上一次盡情流淚的回憶,卻如何也想不起來。想了許久,才意識到那已經是24年前的事情了。當時跪在水平家府邸門口前的他,對著那扇大門痛哭流涕。

上次流淚,是遇到殿下前。這次流淚,是離開殿下後。和殿下朝夕相處的這24年裡,從未這樣流淚過,以後估計也不會了吧。

本多忠勝忽然反應過來,在和雨秋平告別的時候,他居然一句話都沒能對雨秋平說出口。道別也好、感謝也好、擔心也好、抱怨也好,一句話都沒有說出。

想到這裡時,本多忠勝心中都暗自嘲笑自己的矯情。堂堂三河武士,如此惺惺作小女兒態又是什麼意思?簡直是武家之恥。又不是最後一次見面,也不是生離死別,正如雨秋平所說,以後見面的場合多了去了,何必掛懷這些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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