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雨秋殤一個人冒著風雪,來到了楓葉山城東山上的一處小木屋內,這是他平日裡和田沈健太郎修行劍道時住的地方。屋內的火爐燒得旺旺的,田沈健太郎正盤腿坐在地板上。

“師父。”雨秋殤推門進來,撲面而來的熱氣讓他隨手把外衣解了下來。

“你還沒睡?”田沈健太郎看了眼雨秋殤的神色,立刻察覺出來了,“是殿下救德川少主的懲罰下來了?”

雨秋殤點了點頭,卻沒有給田沈健太郎解釋。田沈健太郎見狀也沒有多問,而是微笑著站起了身,走到了屋內的壁櫥裡,把櫃門開啟了。隨後,他拿出了好幾瓶酒,擺在了桌面上。

“我不喝酒的。”雨秋殤見狀微微搖頭,這一點他像他父親,非常不愛喝酒。

“你怎麼還帶著刀?”田沈健太郎看了眼雨秋殤別在腰間的武士刀。

“武士自然要隨身帶刀。”雨秋殤明顯情緒非常不好,語氣裡也沒有往日的尊敬,不過田沈健太郎似乎毫不在意。

“武士持刀,是為了什麼?”

他留下了這個問題,沒有理會故意不看他的雨秋殤,大踏步走出門去,隨後把雨秋殤和一桌子的酒留在了風雪中的小木屋裡。

雨秋殤努力抑制自己的思緒,可以只要一觸碰到心裡最柔軟的部分,眼眶裡就會有淚水打轉。他從小到大都沉默寡言、不善表達,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女孩子傳達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該如何照顧女孩子。可是他知道,他的心意她都明白。

他從懷裡翻出了那個布手套——他曾經把它寄放在畠山高政那裡,但是後來又急切地把它尋回。這是他從小珍藏到大的寶貝,是茶茶小時候親手給他做的。沒有人知道雨秋殤一直藏著他,甚至連茶茶都不知道。他們不知道,木訥的雨秋殤會在夜深人靜無法入睡時,掏出這個布手套,一遍遍地撫摸著。

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對茶茶開始有了微妙的情愫,他完全不明白、也不知道男女之情究竟是什麼樣的。《源氏物語》裡的場景令他費解,簡直比最難的劍道和兵法還要琢磨不透。但他心裡想的只是要讓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好好的,看到她笑就會很開心,看到她委屈就會很難過。就這麼簡單。

他為什麼會喜歡上她呢?他也不知道。茶茶很漂亮,茶茶很懂事,茶茶也很乖巧,楓葉山城天守閣裡的人們都喜歡這個小姑娘。可是雨秋殤知道,這些都不是他喜歡茶茶的理由。

至於理由是什麼…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還有十幾天,她就將嫁為人婦,物件是自己的雙胞胎弟弟,也是自己的情敵。兄弟二人從來沒有挑破這層窗戶紙,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在過去,雨秋殤或許會對迎娶了自己心上人的弟弟有那麼一絲憎恨。可是在雨秋佑徹底改變了之後,他卻再也恨不起來了。

雨秋殤明白,織田信長的這個命令是不容違抗的。他的父親已經害得織田信長在全近畿面前大失顏面,織田信長此舉就是要找回場子。若是連找回場子的舉動都抗命的話,織田信長就真的要顏面盡失,成為全天下的笑柄了。雨秋殤都可以想象那種情況下織田信長會陷入怎樣的狂怒,雨秋平的性命和雨秋家的安危都會有威脅——說不定織田家就會就此與雨秋家開戰呢。

如果說,織田信長把茶茶許給了別人,雨

秋殤或許還會有那麼一絲冒著葬送雨秋家而站出來阻止的念頭,但是茶茶的婚約物件卻是自己的弟弟。雨秋殤知道,雨秋佑同樣也很喜歡茶茶,茶茶如果嫁給了雨秋佑,雨秋佑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吧。而且如果自己拼命阻止雨秋佑與茶茶成婚,弟弟又該怎麼想?他都已經主動退出了三角關係,可是我卻不依不饒地為了自己的私慾不惜毀掉他的幸福和雨秋家的未來…

我是雨秋家的少主…我要對得起那些相信我的人。我怎麼能因為自己的感情,辜負那麼多對我寄予厚望的人…水原大人在天之靈會怎麼看我?

雨秋殤想到這裡,直感覺心臟一陣陣發緊,喘不上氣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他看了眼眼前的那幾瓶酒,忽然沒來由地拿過一瓶,拔開塞子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田沈健太郎的酒居然是烈酒,嗆得雨秋殤生疼。

但是嗓子很疼,心裡就沒那麼疼了。

·

忽然間,門被猛地推開了。

茶茶含著淚衝了進來,一進門,一股濃烈的酒氣就嗆得她不行。她匆忙在背後掩上門,就看到了少年滿臉通紅,一身酒氣,一口接著一口不斷地灌酒的頹喪樣子。

他不喜歡喝酒的,她知道的。

“殤兒哥…”茶茶不知所錯地靠近雨秋殤,看著一桌的酒瓶子。

“你也知道了嗎?”雨秋殤見茶茶這麼晚還跑到這裡來找自己,心下已經明了。

茶茶在雨秋殤身後點了點頭,雨秋殤轉過身來,無言地望著茶茶。這對年輕的情侶注視著彼此,注視著彼此閃爍著淚花的眼眸,和眼眸裡倒映著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茶茶才終於嗚咽著開口道:

“殤兒哥哥…你不需要為我為難,也千萬不要為了我去給殿下和雨秋家添麻煩…我今天晚上過來…是來道別的。”

雨秋殤靜靜地聽著茶茶的話,心中如刀絞,可是臉上依舊努力維持著平靜。

“這麼多年來…承蒙你的照顧了…”

“不久後茶茶就要嫁為人婦,要守婦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關心殤兒哥哥了。殤兒哥哥要記得,訓練不要太累、出汗了要及時擦掉、要換衣服、吃飯要吃熱的、生病了不要硬扛著、晚上睡覺也不要把手放在外面…”

茶茶絮絮叨叨地講著瑣碎的關心,雨秋殤的淚水卻決堤般地湧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但是卻生怕茶茶停下。

不知講了多久,也不知少女平時為自己操了多少心。

“殤兒哥哥…以後要照顧好自己,茶茶不能繼續陪在你身邊了。”講到這裡,茶茶深深地向著雨秋殤鞠了一躬,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身前的地板上。可是一彎腰,茶茶卻彷彿突然崩潰了一般,抽噎著撲到了雨秋殤懷裡,嚎啕大哭道:

“可是茶茶好喜歡殤兒哥哥啊…”

雨秋殤感受著少女的淚水打溼了自己的衣襟,心中柔軟的地方驟然塌陷了下去。

茶茶毫無徵兆地越過雨秋殤的肩膀,拿起了桌上雨秋殤喝到一半的烈酒,猛地就朝著自己嘴巴裡灌去。雨秋殤反應過來時,茶茶已經嗆得連連咳嗽。雨秋殤知道,茶茶比自己還不會喝酒,哪怕喝一點點都會醉——雨秋平說,她應該是繼承了的她的父親,淺井長政也是喝一點酒就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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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麼?你不能喝這酒!”雨秋殤一

把將茶茶手裡的酒瓶搶了過來。

“家嚴還在的時候我說過…難過的時候,喝酒就好了。”滿臉緋紅的茶茶軟癱在雨秋殤的身上,淚水卻還是止不住,“可是爹爹騙人…我喝了之後還是好難過…爹爹一直在騙人,爹爹還說會一直陪著我們和我娘的呢…”

“茶茶也好想永遠陪在殤兒哥哥身邊…茶茶不想嫁給別人…茶茶好想嫁給殤兒哥哥啊…為什麼就不行啊…”

茶茶的這句話瞬間擊潰了雨秋殤最後的理性,他忽然起身,單臂將茶茶攔腰抱起。茶茶驚呼了一聲,雙手死死地摟住了雨秋殤的脖頸。雨秋殤將茶茶安放在床榻上,隨後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今夜,我就娶你回家。”

·

冬季的雪夜裡,屋外很冷,屋內卻很暖。

戰國的亂世裡,世道很冷,人心卻很暖。

雨秋殤摟著懷裡已經沉沉睡去的佳人,她脖頸間殘留的紅暈,也不知是酒精之故,還是剛才那一番雲雨所致。

他忽然發現,她的身體好軟,也好小。就像一隻小貓一樣,不安地蜷縮在自己的懷裡,彷彿外面的世界是那麼可怕,只有這裡才是唯一安全的港灣。

水原大人教我,沒有一個人是獨立地活在世上的,沒有一個人能夠為自己而活,人們都是為了彼此而活,為了彼此而在這殘酷的世界上堅持下去。有無數的人在為我而活,有無數的人愛著我。而我——一定要對得起他們。

可是我不可能對得起所有的人。

我現在要想對得起茶茶,就要對不起雨秋家的很多很多的人。可是如果想對得起雨秋家,就要負了茶茶。

今天,我為了對得起雨秋家,可以捨棄一個姑娘。

明天,就可以捨棄部下。

之後,我就可以捨棄百姓。

再之後,我又會捨棄什麼?

那我當這少主,還有什麼意義?

田沈先生問我,持刀在手,是為了什麼。

“或許是為了決斷嗎?”

雨秋殤在心裡對自己說道,緊了緊自己的手臂,讓懷裡的女孩能睡得更安心一點。

因為我不可能對得起所有的人,所以我必須要決斷,要捨棄。

可是我辦不到。

因為,我是她的唯一。

我要對得起她。

我也會對得起雨秋家,我會想辦法的,我就是這樣一個貪心的人,我要對得起所有的人,我什麼都不願意捨棄。

外人眼裡,我是一個為了女子,不惜毀掉雨秋家未來的頑劣少主。弄到最後,我又變成了幾年前那個任性使氣、給大家添麻煩的少年啊。

雨秋殤忽然想起了田沈健太郎之前給他的評價:

·

“那我就直說了,孩子,”田沈健太郎嘆了口氣,搭在雨秋殤肩膀上的手微微使勁捏了捏,“我覺得你活的…很糾結,很彎彎繞,這樣會很累的。”

·

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很糾結、很彎彎繞繞的人,弄到最後,又繞回了原點。

但那又怎麼樣呢?

這就是我自己獨一無二的人生啊。

雨秋殤扭動了一下身軀,抽出手臂,把父母傳下的那枚紅葉掛墜解了下來,悄悄地系在了茶茶緋紅的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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