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1578)9月7日,午時四刻,鳴門海峽以北,安宅冬康的旗艦上。

“殿下,還要擋多久?”安宅冬康的副官面色沉重地向安宅冬康彙報,同時指了指南邊鳴門海峽的戰況,“紅葉艦隊的大筒太猛了,公子那裡犧牲慘重,快擋不住了啊。”

“擋不住也要擋,這是我下給犬子的死命令。”安宅冬康以輕鬆的語氣說著無比決絕的話,“還沒到時候呢。”

是啊,還沒到時候呢。

他看了眼天上的日頭,又看了眼船下的海流,鹹鹹的海風不斷吹在黝黑的臉頰上,拂起鬢角的髮絲。這樣的動作、這樣的感覺,在他眼裡彷彿已經經歷了無數次,從他四十年前第一次在瀨戶內海航船開始。他在這瀨戶內海待了半輩子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片白雲,一朵浪花,一塊礁石,他都是那麼的熟悉。他可以僅憑海風的鹹度判斷出天氣,可以閉著眼在暗礁密佈處航船,也可以看一眼天色就知曉明天的風向。這不是靠著什麼科學先進的方法,而是靠著傳統——一個漂泊了大半輩子的討海人,繼承了無數同樣漂泊大半輩子的討海先祖們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見聞與經驗,又用自己每天的見聞與經驗去驗證,歷經無數代才獲得的力量。

這是傳統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對抗一切新時代的挑戰者。

淡路水軍在這片海域上數百年的積累,絕不會輸給紅葉艦隊那些新式的堅船利炮。

“知道嗎,瀨戶內海的海流並不是每天白天都從紀伊水道湧入鳴門海峽的。”

安宅冬康背著手仰著頭,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和聽不見的伊丹康清對話,亦或是在和聽得見的神明對話。

“或許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十年百年,這海流在白天都是不會變的。”

陽光有些刺眼,安宅冬康眯上了眼。

“但是今天中午,海流會逆。”

“這是數代討海人才能目睹一次的異狀,是安宅家祖輩相傳的秘密,我就是為了今天的海流,才佈置了這一切,準備了這場決戰的。”

他緩緩地垂下頭,閉著眼感受著風向和海風鹹度那細微不可見的變化。時間的流逝在他那裡彷彿停滯了,那一瞬間,他彷彿站在了那裡幾千年,經歷了整片瀨戶內海日日夜夜、潮起潮落的整個歷史。

湧向鳴門海峽的海流逐漸慢了,又慢了,隨後停了下來。緊接著,海流逆了,逆向而動,從鳴門海峽倒灌入紀伊水道。隨之而來的,還要隨著海流而改變的風向。東南風止,北風起。

在安宅冬康猛地睜開眼的那一刻,銳利的殺氣迸發出來。

“點火。”

·

“這海風怎麼回事?這海流又是怎麼回事?”

伊丹康清看著桅杆上的風帆逐漸停了下來,甚至朝著反方向鼓起;看著船下的海流逐漸停止,又朝著相反的方向湧來,並逐漸洶湧,驚訝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白天啊…大中午啊。”伊丹康清只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難以置信地扶額,“怎麼會…”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為軍之膽,他不能慌。全軍上下再有經驗的軍官看到逆流出現後肯定都會慌亂,他要是亂了,軍隊就麻煩了。

他咽了口唾沫,重新看了一眼紅葉艦隊此刻的位置,頓時覺得大事不妙。

紅葉艦隊此刻已經深深地攻入了狹窄的鳴門海峽裡,在海峽裡顯得有些擁擠。瞬間的逆風和逆流讓艦隊的陣型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散亂,而在逆流裡轉彎和轉向也將變得非常困難。

如果這個時候…淡路水軍火攻的話。

伊丹康清腦中湧起這樣一個可怕的念頭,不過隨即又把他放下了。

“這突如其來的海流海風改變,誰都想不到,淡路水軍不可能提前準備火攻。剛才他們還是逆風呢,有誰會在逆風逆流的時候準備火攻呢?”

伊丹康清一邊這樣安慰著自己,一邊愣愣地看起了鳴門海峽以北在瞬間騰起了沖天的火光。他一眼就能判斷出,縱火船的數量估計要上百了。

把八分之一的船隻拿出來縱火…安宅冬康是要瘋了嗎?

·

“壞事了!”

作為紀伊丸的艦長,安倍元真一直指揮著部隊衝殺在前,安宅信康指揮著的斷後船隊已經被他打得節節敗退,即將驅逐出鳴門海峽。可是突如其來的逆流和逆風打亂了他的行程,隨後就看到眼前的淡路水軍船隻拼命地朝著兩邊散開,迎面衝來的大批大批的縱火船。他們點燃了船頭的易燃物,輕快的船隻在順流和順風裡宛如脫韁的馬匹一樣賓士而來。

“快後撤!”安倍元真立刻指示船隊撤離,巨大的紀伊丸在水手的齊心協力下試圖開始掉頭。可是逆流和逆風下,讓鉅艦掉頭實在是太難太慢了。水手們本就力不從心,再看到那些氣勢洶洶的衝過來的縱火船,一時間全部都亂了手腳。紀伊丸在水流裡掙扎了半天,硬是沒能轉過彎來。安倍元真衝到船頭,眼睜睜地看著三艘縱火船衝了過來。

“開槍!開炮!”安倍元真匆忙對鐵炮手和火炮手下令道,可是由於紀伊丸正在轉向,打出的炮彈全部失準。而鐵炮手近距離的攻擊雖然擊倒了一片縱火船上的人,可是縱火船仍然順著風朝紀伊丸撞了過來。

安倍元真絕望地一閉眼睛,隨後聽到船體發出“砰”地一聲,他低頭去看,只見船底和側船舷已經燃起了烈火。

“快救火!”安倍元真立刻下令讓水手用艙內儲藏的淡水救火,安倍元真親自下到船艙指揮。然而,一聲聲碰撞時逐漸傳來,船隻上起火的地方越來越多,火苗甚至已經越過船舷,燒到了甲板上。北風不斷吹來,讓火勢在整條船上蔓延。

“救火!救火!”船上所有的士兵都停止了攻擊,拿著衣服、具足等一切找得到的工具開始滅火,可是火勢越燒越旺。

“你們不要停!快撤啊!”安倍元真看到有些划槳和操帆的水手也加入了滅火的行列,氣得直跳腳,“划船!操帆!我們往後走!”

“火燒到桅杆了啊!”一個甲板上的軍官驚慌失措地朝著安倍元真跑來,只見熊熊烈火正在吞噬一個副桅杆。桅杆要是被燒塌了,船隻就會失去動力。安倍元真立刻帶著一堆人提著所剩不多的淡水去滅火,但是卻在火舌和滾滾熱浪裡敗下陣來。等灰頭土臉的安倍元真再看一眼全船時,火勢已經在各處燃起,無法控制。

“棄船吧。”安倍元真無奈地下達了命令,眼睜睜地看著這艘耗時耗資巨大的戰列艦逐漸走向末路。邊上已經有三艘驅逐艦向著紀伊丸靠來,試圖解救船員。然而,紀伊丸船艙內的水手們卻耐不住大火和濃煙,紛紛從船艙內逃了出來,而能用的帆也只剩一個,紀伊丸已經幾乎失去了控制,正被風吹著撞向了南邊的三艘驅逐艦。

“控制好方向!不要撞到他們!”安倍元真此時剛帶著一批人跳到驅逐艦上,就看到紀伊丸的船身橫了過來,向著驅逐艦撞來。他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艘躲避不及的驅逐艦被裝了個滿懷,也點上了大火。

輕快的縱火船在海域裡穿梭著,撞向一個個還沒有被點燃的船隻。那些船隻的艦長試圖開炮阻止縱火船接近,可是由於海峽內太過狹窄擁擠,許多炮彈反倒擊中了友軍,更加重了混亂。火乘風勢,風助火威,紅葉艦隊的船隻彼此碰撞,大量的船隻都被先後點燃。

“放小船!放小船!下錨擋住縱火船!”有的艦長試圖用兩年前那場海戰裡應付縱火船的方式來如法炮製,可是風實在是太大了。哪怕小船擋住了縱火船,火勢也會點燃小船,再順著風一路把身後的大船也點燃。

伊丹康清無奈的看著,狹窄的鳴門海峽內,擁擠的紅葉艦隊成了最佳的縱火物件,火勢順風在艦隊裡飛速蔓延。伊丹康清立刻下令所有艦隊分散開來,朝著南邊原路撤離。可是慌亂之下,不少新兵手忙腳亂,讓艦隊的陣型更加混亂。本來衝在最前面的紀伊丸此刻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水手無論如何救火也無濟於事,已經向海洋中沉去,周圍被點燃的還有不少巡洋艦和驅逐艦,紅葉艦隊將近四分之一的船隻已經被點燃了。

“敗了。”伊丹康清指揮著艦船飛速撤離,不少火勢較輕的船隻一邊滅火一邊逃走,還要努力避開友艦,時不時發生地碰撞就會讓另一艘船

遭殃。而那些已經被燒得無法拯救的船隻上的水手,則紛紛乘坐小船逃生,甚至有一些來不及逃走的人被迫跳入海里。而在這一片混亂裡,淡路水軍的縱火船還一路順風順水地快速突進。紅葉艦隊在亂軍裡因為顧忌友軍而不敢開炮,只能用火槍來阻擋縱火船。

“沒事,逃出鳴門海峽後,我們立刻就分散()撤離,淡路水軍在外海追不上我們。”小山昌真此刻已經是臉色慘白,但還是不忘提醒道,“到時候捲土重來,勝敗未可知。”

“是的。”伊丹康清勉強地點了點頭,索性他剛才的位置沒有很靠前。如果旗艦被縱火點燃的話,指揮系統就全完了。他扭頭望向鳴門海峽的出口,只要從那裡衝出去,就安全了。

然而,他卻再次目瞪口呆地看著撤退在最前面的艦船們忽然不停地開始打旗語——“前路受阻”。

“怎麼可能有敵人?”伊丹康清愣了一下後反應過來,“難道是之前那些被擊敗的下錨敵船嗎?他們集結起來開始抵抗了?那就再打垮一次就好了啊!”

然而,在伊丹康清下令船隻說明情況後,前方船隻的旗語卻變得非常古怪。伊丹康清並不放心,只能下令艦隊給自己的旗艦讓路,讓他能夠去前面看看。等他快速行駛到了隊尾後,他才終於看清了面前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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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剛才下錨等死的船隻不知什麼時候集結了起來——他們用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的鐵索把彼此之間捆了起來,形成了三道鐵索連舟,隨後全部下錨,將退路徹底堵死。

“肉盾。”伊丹康清的腦中馬上浮現出了這個念頭。

安宅冬康是想用這200艘船當肉盾,把鳴門海峽的南出口封死,而100多艘縱火船從北出口駛入,南北夾擊,把紅葉艦隊全部燒死在狹窄的明石海峽內。可是如果火勢蔓延,這些鐵索連舟的船也沒有一個躲得開的,全部都會被燒燬。

算上之前已經被擊沉的淡路水軍…淡路水軍這仗就算要贏,也會損失一半的船隻。

“安宅冬康殿下…”伊丹康清的嘴角有些抽搐,面無血色地乾笑了一下,“承蒙您看得起了。”

“傳令,南邊的船隻全力衝破鐵索陣!然後北面的船隻!”伊丹康清害怕旗手聽不清楚,親自走到他邊上對著他吼道,“北面最後一排的船隻全部在明石海峽裡橫過來,首尾相連,全員下錨!我們也組建一道牆,犧牲一大排的船,把縱火船全部給我堵在北面!撐出南邊的安全空間!如果有船隻被燒燬了,那就用新的船補上!”

“全軍!必須服從命令!”

得到伊丹康清的指示後,留在最後的紅葉艦隊的船隻一艘艘停止了難逃,而是努力地轉過彎來,把船隻橫在了鳴門海峽的水道上。縱火船一艘艘撞向了這些船牆,把這些大船引燃。可是大船不避也不讓,反而是一個個下錨,死死地堵在了這裡。任由船隻被大火引燃,也一步不退。

·

“他們也瘋了。”安宅冬康看到紅葉艦隊的作法後,臉上的笑容卻愈發輕鬆了,“我的計謀已經把近半的部下送入地獄了。而對面的那個人,也有著把部下送入地獄的覺悟。”

“再點50艘!”安宅冬康沉聲下令道,“燒過去!不要猶豫!”

“再下令,南邊的船隻如果擋不住了,就自行點火引燃船隻,在南邊也來一道火牆!”

“怎麼還不下令?”看到旗手有一些猶豫後,安宅冬康眉頭一皺,出言督促道。

“殿下,您看那邊——”旗手愣愣地指向了東北方——那是巖屋港的方向。

安宅冬康順著手臂的方向望去,只見巖屋港周圍硝煙四起,隱隱還有轟鳴聲傳來。

“紅葉艦隊有人瘋了?要硬闖明石海峽嗎?”安宅冬康見狀愣住了,“這不是送死嗎?”

“不可能有人能穿過那樣的炮陣,即使是紅葉艦隊的河內丸那樣的鉅艦也不可能…”安宅冬康回想著十河一存昨日發來的報告,“炮臺裡炮彈充足,還有足夠多的鏈彈。亂炮下去,沒有任何一艘艦船能倖存。紅葉艦隊的主力都在這裡,在北邊的最多就兩三艘船……一艘都闖不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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