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中午,雨秋平被押送回了駿府。軍隊都被就地解散,雨秋平則被押到了駿府城的地牢裡關押起來,等待著明天早晨前往駿府城東的刑場。

入夜後,雨秋平從監獄看守那裡得知,常磐備的倖存者們沒有被過多刁難,被限制在城南的一座軍營裡。而原本待在天守閣的今川楓,聽說了對雨秋平的判決後,則立刻昏厥過去。好不容易才在傍晚醒來,卻因為情緒失控而淚流滿面,什麼都不肯吃,一直要求去見壽桂尼,卻被侍衛攔在屋子裡。

雨秋平聽著一陣陣心疼,卻無可奈何。希望她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那是在兩人第一次魚水交融後,在醒來後做的約定。

“不行。”雨秋平忽然拒絕道,他轉過身,雙手扶住今川楓的肩膀,凝視著她,鄭重地說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做一個約定,就在這楓葉林裡,對著紅葉發誓。”

“無論我們中的哪一方,遭遇了不幸。另外一方都要堅定地活下去,絕對不可以殉情。”雨秋平直視著今川楓的眸子,“因為只要活著,就還可以想起對方的模樣,想起往日裡的一點一滴,想起這個世界曾經多麼美好。”

“替另一個人去看他沒能看到的世界,經歷他沒能經歷的生活,完成他沒能完成的理想。”

楓,好好活下去。

可惜在死前,不能再見你一面了,對不起。

地牢打掃得還算是整潔,地板上鋪著一層榻榻米,還有一個小桌案,算得上是十分舒適了。看來能關進這裡的也都是大人物,看守也不敢怠慢。不然萬一有朝一日罪犯出去得勢了,這幾個看守肯定是有的好受了。

不過,雨秋平肯定不屬於有朝一日可以出去得勢的那種。明天早上——或者說是今天早上?雨秋平也記不清時間了。反正到那個時候,自己就要被處死了。

處死?死亡的威脅帶給雨秋平的恐懼和震懾,卻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大。他本以為,他會像他在兩年前的村莊裡,第一次面臨死亡時那樣驚慌失措。卻沒想到自己這次居然如此平靜。他就默默地躺在榻榻米上,透過地牢開著的一扇小窗,望著屋外清冷的月色。

死後,人會怎麼樣呢?真的有天堂存在嗎,還是說死後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或者說,我來到這個世界,真的是真實的嗎?會不會一切都是一場夢,夢醒後,又躺在家裡舒服的床上,等著老媽做的香噴噴的早飯。還是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奇妙的機理把我送到了這裡,但是只要死亡,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怎麼突然在想這些?”雨秋平回過神來,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明明已經有兩年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了。

可能是死到臨頭了,又沒有什麼能做的了,只能寄希望於所謂的神,把自己帶到嶄新的生命中去?雨秋平隱約中記起,《安娜·卡列尼娜》中,男主角萊溫的哥哥,也是在生命終結前,忽然迷信起了以前從來不信的上帝。當時讀到這裡,他還不能理解,現在卻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如果回到了那個世界,一定要好好珍惜和爸爸媽媽相處的時間!一定要好好對待周圍的夥伴,好好學習!對了,一定要去看一下有關日本部分的歷史,有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現而改變!如果真的是一個夢的話,要在醒來後立刻把夢裡的內容記下來,不然容易忘記。

容易忘記…

我真的會忘記這個世界麼?會把那個心愛的女孩子,也一起忘掉麼?那麼多一起的美好時光和甜蜜的瞬間,內心的愛意與感動,難道都會忘掉麼?

哪怕僅僅是想到這樣的可能,雨秋平也立刻渾身感到一陣惡寒,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努力不去想他們。

“我害怕了?”雨秋平有些難以置信地低聲道,“這就是所謂的…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事情麼。”

回過神來的雨秋平再次望向窗外,月色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凌晨時的朦朧光暈,他的生命,只剩下幾個時辰了。

瀨名氏俊一身白衣,默默地跪坐在靜室的中央。靜室的四角,各自放置著一盞油燈,火光忽明忽暗,給黑暗的室內帶來了些許光明。

對雨秋平的判決已經下達數日了,這幾天,瀨名氏俊一直過得魂不守舍。

他已經年過四十,在這個年代,也算是年紀不小了。見慣了世間風風雨雨的他,本已可以坦然地面對生離死別——他最敬愛的家督不就剛在一個月前忽然離去麼。

現在,那個名為雨秋平的青年,也將在不久後離開人世。他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他依稀還記得,兩年前在引馬城的宴會初見時的樣子。這個少年,用他頗有韻味的氣質和談吐,一下子吸引了瀨名氏俊的注意力。一個落魄不堪的渡來人平民,卻有著一股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的姿態,和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淵博知識,著實令瀨名氏俊刮目相看。但在當時,瀨名氏俊對雨秋平的印象,也就僅僅停留在“了不起的後生”這個階段。

真正讓瀨名氏俊對雨秋平刮目相看的,是雨秋平救濟知立城那兩百多奴隸的事情。一個小小的算賬的,願意傾盡所有積蓄,去給那兩百多本來素不相識的可憐人的家裡送去溫暖。那發自內心的美好善意和說到做到的品格,讓瀨名氏俊意識到,這個少年,很不簡單。或許,他的身上有這麼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等到了那年秋天,瀨名氏俊臨危受命,趕去三河穩定局勢。在召集部隊的路上,雨秋平也碰巧以朝比奈家家臣的身份被拉入隊伍中。他雖然沒有過人的統御能力,對戰場的把握也談不上有天賦,卻在評定會議上自告奮勇地要前去危險的知立——僅僅為了他的承諾,為了把家書送到那兩百多奴隸的手上。瀨名氏俊在那一刻雖然沒有明說,卻真切地被他的善和信所感動。之後的一切,彷彿也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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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立下大功,被賜予了不世之恩典。隨後,立刻在軍隊訓練的方面展示出了過人的天賦。而他,也在瀨名氏俊私下和今川義元商量後,劃到了瀨名氏俊手下。他很欣賞雨秋平,想要好好栽培這個後生,對待雨秋平的感情,甚至類似於對待自己的子女一般。他看著雨秋平從一個對政治絲毫不動的愣頭青逐漸成長為家中重臣;看著一個軍事菜鳥最終可以制定全軍的行動方案;看著一個曾經怕死到無法握刀的少年敢於為了百姓和同伴拼上性命;看著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後生也終於成為了今川家下一代中的中流砥柱。

看著那份善良,在盛夏綻放出美麗的花。那一刻,心中是無比的欣慰和感慨。

也即將看到奈良花落的一刻。

“好孩子。”瀨名氏俊苦笑了一下,輕聲自言自語道。他緩緩攤開身前的紙張,本想去研墨,卻放下了手。

“我的時間差不多了麼?”雨秋平長嘆了一聲,仰身躺倒在了稻草上,眼前又浮現出今川楓的倩影。然後,又想起了好多好多。為了自己而戰死的近藤康莊,水原子平,小早川彌七助他們;永遠笑嘻嘻的,沒個正經卻很講義氣的朝比奈泰亨大哥;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自己的伯樂和知己的今川義元;像父親一樣關懷培養自己,一手把他帶到今天這個位置的瀨名氏俊;永遠都是不合群,沉浸於自己箭術的湯普森·查理;從黑暗中走出,卻有著一顆光明的心,發誓要用一輩子追隨自己的直江忠平;陰沉著臉,永遠用最陰暗的想法去揣測別人,保護自己的天野景德;發自內心渴望平定海疆的伊丹康清;背負著沉重的過去,謙虛和善的福島安成;嬉皮笑臉,嘴貧嘴賤的御前崎仲秀;嗓門最大,卻沒什麼腦子的吉崗勝政;整天嘴不離酒,醉的時候比清醒時還多的小川佑東;大色鬼穴山信實,老好人小幡傑盛;總是一本正經的讀書人的樣子,嘴上總是掛著“對得起”三個字的水原子經;永遠有著一腔熱血,為了理想和信念拼搏的義弟淺井長政;和朝比奈泰亨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前田利家;秉持著光明義理的絕代智者松下輕亂;摳門到鐵公雞都比不上的瀨名氏義;熱情好客的今宮樂定;未來的表裡比興真田昌幸;還有用隱忍和陰謀抗爭,內心卻重視友情的松平元康…還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在這個世界留下的回憶,在眼前走馬燈般地放映。

這一切,都隨著地牢的房門被敲響,而戛然而止。這可能就是我的最期了。雨秋平緩緩起身,聽著鑰匙開鎖的聲音。片刻後,鐵門被吱呀吱呀地推開了。

然而,來開門的,卻不是雨秋平想象中的獄卒和行刑官。而是紅著眼眶,面容憔悴的瀨名氏義和三個今川家的旗本武士。

“家嚴切腹了。”瀨名氏義只有這簡短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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