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清晨,雨秋平設立於引馬城東邊的幕府內。一個岡部元信派來的使者,此刻正跪拜在雨秋平的身前,周圍圍繞站立的,則是常磐備軍中全部的高階軍官。

“雨秋殿下容稟。”使者先是把姿態放得很低,輕聲說道:“在下奉家主之命前來,有一事相求。”

“終於要投降了麼?”雨秋平還沒開口,身旁的御前崎仲秀就搶先嘲笑道,“岡部元信這逆賊,以為投降就可以免除一死了麼?門都沒有!害死家督大殿,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仲秀!”雨秋平出言責備道,同時將目光投向那個使者。讓他有些詫異的是,這個使者雖然面色不虞,但是卻沒有出言反駁——在這個主辱臣死的時代,聽到其他人如此責罵自己的主公,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如此沉默啊。

莫非岡部家遇到了什麼天大的難處,以至於不得不這樣委曲求全麼?

果不其然,那是使者沒有理會御前崎仲秀,而是低聲說道:“實不相瞞,城中糧食已經快要耗盡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眼前一亮。雖然之前大家都已經透過細作和觀察,猜測到引馬城內可能缺糧,卻萬萬沒想到居然已經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了。而岡部家居然主動把這個資訊公開,無疑是在談判中把自己逼到了角落,失去了大量可以討價還價的籌碼。

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兩人都覺得,岡部家這樣反常的行為,肯定別有所圖。

雨秋平看著那個使者,等著他的下文。然而他的話卻戛然而止,半天都沒有繼續。雨秋平一時有些發愣,竟然脫口而出道:“so what?”

“殿下…?”那個使者顯然沒聽懂雨秋平在說什麼,有些詫異地看向他,嘴裡唸叨著那個奇怪的發音。

“我的意思是…”雨秋平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岡部殿下讓閣下過來說這個,有何用意?”

“是這樣的…”使者有些艱難地開口,看來他剛才的猶豫和停頓是因為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岡部殿下不願投降,還會堅持到底。只是糧食已經不夠供應全城百姓,百姓們已經吃不上飯了。因此,希望在今天把城內百姓全部送出城外,由雨秋殿下賑濟,還望雨秋殿下答應。”

話音剛落,幕府內就是一片譁然。御前崎仲秀、吉崗勝政,小早川彌七助三個人吵吵嚷嚷著什麼“痴人說夢;小川佑冬正仰脖喝酒,一下子全部笑吐了出來;連一貫嚴肅正經的福島安成,本多忠勝和水原子經都是一臉怪異;查理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使者的話,正在向直江忠平請求翻譯。天野景德依舊陰沉著臉,似乎想把這個使者心裡的鬼主意猜出來。沒有人注意到雨秋平神色一閃,眼神中掠過一抹不忍。

“明知不可能的事情,閣下提出來有有何意義?”真田昌幸開口問道,“我們全軍圍城不攻,就是為了等你糧盡投降或是突圍。現在終於圍到你沒糧食了,難道我們還會讓你們把饑民送出來,然後節省糧食繼續抵抗不成?”

“就是說,你當我們都是我大哥那樣的老實人麼?”水原子平取笑道,眾人聞言,都對著水原子經哈哈笑了起來,完全不去認真考慮使者的話。

然而,使者見到這樣的狀況後,卻沒有表現得過於慌亂或者尷尬,而是默默地注視著這裡唯一說話算數的人——雨秋平。後者明顯陷入了沉思。

“如果雨秋殿下拒絕了我家家督的請求的話,家督也只能深表遺憾了。”使者低聲補充道,“不過家督絕對不會投降,而是會採取手段抵抗到底的。”

“手段?什麼手段?”雨秋平的眼皮跳了一下,有些緊張地看向使者。他現在很害怕,使者會給他那個答案——那個他絕對不想聽到的答案。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我家家督也不會拒絕那些…太平時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了。”使者陰沉著臉低聲道。

“你是指人吃人麼?”雨秋平急急地低吼道。使者用沉默回答了他的疑問。

六千多百姓…整整六千多人啊。雨秋平以前讀過不少守城士兵被迫吃人的殘酷史料,其中張巡守睢陽那一段,更是讓他讀完之後久久難以平靜。而現在,眼前六千多活生生的生命,卻將要遭遇同樣的命運。原本還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可能就要不得不每天選出一個人——去被大家吃掉。吃著的食物,都是血淋淋的人肉。那些被處死的人,死前又該是多麼的絕望和殘酷?一想到這些,雨秋平的情緒就有些不受控制了。

“那些都是無辜的百姓啊!岡部殿下!岡部元信這逆賊當真下得去手?”雨秋平有些失態地咆哮道,“你們這樣會下地獄的!”

“我家家督也不願意看到那樣的事情,所以想請雨秋殿下接納這些百姓。”使者看到雨秋平情緒有些激動後,逐漸佔了上風,不卑不亢地提出了要求。

天野景德察覺到局面有一些不對後,立刻搶在雙目盡赤的雨秋平開口之前出言打斷:“吃不吃百姓是你們的事情,與我家殿下何干?這不是我家殿下該揹負的責任。”

“對!你們要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出來投降便是!反正你們不投降也堅持不了多久!憑什麼讓我家殿下去接納百姓!”直江忠平會意地補充道。

然而,使者只是默默地搖頭,“我家家主沒有強迫雨秋殿下的意思。只是告訴雨秋殿下這個事實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你就滾吧!”御前崎仲秀罵道,“沒有別的意思你過來幹什麼?我家殿下不需要知道這些!”

“既然如此,在下告辭。”使者居然真的就跪下行禮,“久聞雨秋殿下仁義,想來也不過如此,居然為了圍城對六千百姓見死不救。”

“等一下!我同意!”一直沉默不語的雨秋平忽然出聲喊道,使者扭過頭來,嘴角帶著一抹得意的笑容。

“你別在那裡笑!”雨秋平感覺情緒非常糟糕,厲聲喝道:“我不是因為你最後一句的激將法才叫你停下的!我和你家畜生不如的逆賊不一樣!我在乎那六千多百姓的性命!”

“殿下!”天野景德大吃一驚,湊到雨秋平身邊壓低聲音道:“萬萬不可婦人之仁!”

“那是六千多無辜的百姓啊!難道就看著他們被吃掉不成?”雨秋平刻意抬高聲音反駁道。

“岡部家本來也就沒多少糧食了,就算他們把百姓送出來,也就多守那麼不到十天罷了。”雨秋平堅決地搖頭,“我們不差這幾天!”

“怎麼會不差啊,殿下!”一貫平淡不驚的天野景德的語氣也有些變調,“朝比奈和瀨名殿下已經去了駿府要求調停,下令兩軍停止私鬥的命令可能很快就要下來了!如果引馬城已經被攻下,岡部家就再無翻身之日!如果引馬城沒有淪陷,很有可能之後就會和我們分庭抗禮啊!”

“你沒聽那些畜生說麼!”雨秋平大聲道:“他們打算吃人肉堅持下去!就算我們不接納百姓,也拿不下引馬城的!”

“殿下!不是這樣的!”真田昌幸也出言幫腔道,“如果岡部元信開始吃人的話,那些本就對他極度不滿的百姓一定會起來反抗!到時候我們趁機攻城,定可不用付出多少傷亡就拿下全城!”真田昌幸話已出口,那個岡部家的使者就臉色大變。顯然,事實的情況就是如此。眾人也紛紛一起起鬨,聲討岡部家的惡行。

“人吃人?再讓百姓起來和岡部家對抗?”雨秋平搖頭厲聲道,“那要死多少無辜的人啊!他們本來不用死的啊!再說反正最後壽桂尼殿下和少主也會查出岡部家是害死家督殿下的內奸!無論他們有沒有投降,最後都難以逃脫制裁!你們急什麼!”

“殿下還沒和另外幾位殿下商量過呢!太過草率了!”天野景德一時間也有些發急,沉聲喝道。

“我會說服他們的!到時候接納難民也由我自己來,不去麻煩他們!”雨秋平反駁道。

“你們以前大多是都過過苦日子的吧!”雨秋平環視了一眼奴隸出身的軍官們以及本多忠勝,直江忠平這些苦出身的武士,“你們不明白現在被困在城裡的那些吃不飽飯的人有多可憐麼?你們難道就為了提早十天獲勝,把他們往死路上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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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剛才喊得很兇的吉崗勝政和御前崎仲秀也一時間沒了聲音。大家回想起過去自己吃不飽飯的日子,面面相覷,不再有人出言反對。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愣了一下,看著眼角已經有著淚花閃動的雨秋平,也不禁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

“殿下的所作所為很好地體現了騎士的風采。”還是查理的話打破了沉靜,“我很認同您的做法!”眾人聞言,也都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都沒有意見了吧?”雨秋平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低聲道,“回去彙報岡部元信!就跟他說,我同意了他的要求。讓他再派個人出來,商討一下具體方案。”

使者離開後,雨秋平就打發眾人離開,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並肩走出幕府,立在砦門旁邊,都是默然無語。

半晌後,真田昌幸嘆了口氣,微笑著開口道:“殿下的仁厚…令人欽佩不已。”

“只是…光有仁厚,什麼都做不了。”天野景德搖了搖頭,“之前幾次殿下的善心,都得到了好報。但是我覺得,殿下他早晚要在這上面吃大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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