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楓葉山城的守軍也不敢放鬆警惕,而是輪流上城巡夜。城外的大軍正打著火把進行著部署的調整,織田家的二十萬直轄部隊分佈在北城、西城和西南角,南邊則是織田信忠的關東()軍團、柴田勝家的北陸道軍團、瀧川一益的東山道軍團。而東城的攻城部隊則是由剛剛抵達的德川家康的東海道軍團和廣大的關東大名們組成。寂靜的夜晚中潛藏的殺氣,令楓葉山城內上下都徹夜難眠。

而在北城城牆上,第七中隊的十幾個士兵也分頭帶著志願兵巡夜。好巧不巧,與三郎就被分到了和作為中隊長的三井純二一組。跟在三井純二身後的他一言不發,狠狠地盯著他的背影,腦中不斷浮現出自己哥哥臨死前的畫面。

“喂,後面跟著的小子。”

三井純二似乎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忽然開口道,那粗獷的聲音在夜晚的城牆上聽得格外清楚。與三郎抬起了頭,靜靜地聽著三井純二的話。

“我只知道你恨我,覺得我害死了你哥哥。我知道你也瞧不起我,甚至瞧不起我們這些當兵的,覺得我們自己不敢上去扔檑木,反倒逼著你們上去,把你哥哥害死了。但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是在打仗,不是在過家家。”

三井純二話鋒一轉,用輕了許多的音調低聲道,“如果是平日裡,你看我們這些紅葉軍會對你們老百姓有半點不尊重嗎?不可能的,紅葉殿下不允許。連他自己都對百姓那麼客氣,我們這些人又哪裡敢?別說不敢對你們大吼大叫了,如果你們百姓遇到危險,我們這些士兵肯定會豁出命來保護你們,絕無二話,也更不會喊什麼‘我們的命比你們值錢’之類的話了。哪怕只為了保護一個治下的百姓,我們紅葉軍也會願意付出成百上千的傷亡。”

“可是在戰場上不一樣,容不得這些。如果你的身份是百姓,我們自然會無條件地保護你們。可是既然你們已經志願報名參軍了,既然你們現在的身份是我手底下的兵,是我的部下,我就不可能再把你們當百姓來保護,而是會當部下來指揮,免不了打啊罵啊。”

“在我們紅葉軍裡,軍人的生命就是有先後順序的,我們在訓練營裡的第一課就會教這個。部下要保護長官,撤退時要優先掩護備隊長和參謀撤退,甚至炮組成員的生命也要比鐵炮手、長槍手來得珍貴。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們能比我們發揮更大的作用。死了一個長槍手很好補充,死一個鐵炮手就麻煩多了,如果死的是炮組的技術成員,那門炮就報廢了,想重新培養出一個精英炮手不知道要有多難。而如果死的是參謀,甚至是高階指揮官,那更是隊伍難以承受的代價。所以啊,在戰場上我們的生命就是有價格的,每個士兵都要無條件地保護比自己更珍貴的人,甘願為了勝利獻出生命,只有這樣才能獲勝。”

三井純二扭過頭來,看了一眼與三郎,又繼續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現在的局面更加艱難,滿城上下的士兵就那麼點,有戰鬥經驗的就更少了。我們不能輕易地死去,不是說我們怕死也不是說我們不能死,而是為了勝利考慮,我們必須要在死前發揮更多的作用,擊殺更多的敵人。我們要做的是不斷地用鐵炮射擊,在敵人上城後揮刀搏殺,指揮著你們這些志願兵應對各種場面。所以我

們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親自舉著檑木滾石往下扔,這些事情只能由你們這些新兵、志願兵來完成。說句難聽的,你們就是炮灰。可是為了勝利,為了守住城,我們只能這麼做,戰爭就是這麼殘酷的事情啊。”

“晚上開會時,上面已經交代過了。今天一天都只是試探攻擊,織田家的先頭部隊一邊填平護城河,一邊等待其他部隊完全落位完成包圍。明天,才是真正血戰的開始。做好準備吧。別給你那勇敢的兄長丟臉。”

“是!”沉默良久的與三郎含著淚水,沉聲應道。眼前那個兇狠軍人的背影,也忽然在月色下變得柔和了一些。

·

天正十年(1582)6月14日清晨,太陽剛剛升起,天下大軍的陣地裡就響起了號角。浩浩蕩蕩的大軍從營寨裡走出,推著各式各樣的攻城器械湧向楓葉山城。那震天動地的腳步聲就彷彿奔騰的獸群一樣,驚起了周圍山林裡的飛鳥。而楓葉山城,則靜靜地佇立在那裡,等待著猛獸的侵襲。

此時,東城城外,作為主指揮的德川家康卻不緊不慢,絲毫沒有催促著磨洋工的關東大名們加快速度的意思——因為他自己才打算磨最大的洋工。

如果說池田恆興和佐脅良之和雨秋平僅僅是鐵哥們,那德川家康和雨秋平就是過命的交情了。他們認識二十四年了,在今川家時期兩個人就已經結為摯友。德川家康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在岡崎城外下馬扶起自己的那個少年。他是一個好人,從那時起就是一個令德川家康羨慕不已的好人——因為他自己註定成不了這樣的人。果然,隨著德川家康自己為了家族利益而動的私心,雨秋平和德川家康的關係一度決裂。但是當德川信康事件爆發,四處求助卻接連碰壁的德川家康走投無路,幾乎要失去妻兒的時候,還是那個已經和他決裂的爛好人站出來幫了他——以犧牲自己家族的安泰為代價拯救了德川家。這份恩情和雨秋平對待朋友的態度,德川家康永世難忘。

可是雨秋平的善良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當年為了救德川信康惹惱了織田信長,最終織田信長賜婚給了他的次子——這埋下的伏筆也在雨秋平本人被織田信長謀殺後爆發了。家督爭奪戰後,雨秋家和織田家已經勢同水火,織田信長號召天下大軍圍攻雨秋家,雨秋家危在旦夕。德川家康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心地確實自責不已——他始終覺得,是雨秋平為了救他的妻兒,才最終將雨秋家陷入這般境地。

如果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德川家康,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捨棄雨秋家,為了德川家的存續而毫不猶豫地對雨秋家痛下殺手、大義滅親,從而向織田信長證明德川家不變的忠心。可是德川家康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老謀深算、工於心計的烏龜了。

他曾以為,一個合格的家督要能做到拋棄一切來儲存家族。義理、忠誠、廉恥、親情、友誼,為了家族什麼都可以拋棄。只有做到這般冷酷,才能在亂世裡把家族維繫下來,為後人傳頌敬仰,也是對祖宗和子孫的負責。幾十年來的德川家康,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可是直到雨秋平救下德川信康後,他才第一認真地審問自己——自己一直以來選擇的道路是對的嗎?自己捨棄一切保護家族的道路是對的嗎?如果他把那些人世間真正美好的事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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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棄了,那他守護下來的家族又還剩下些什麼呢?一個麻木的家族軀殼和一群唯利是圖、無惡不作的族人罷了。這樣的家族,是他想要守護的嗎?是他祖上那些忠勇善良的三河武士們想要傳下來的嗎?

不,不是的。

現在的德川家康,反倒覺得自己更像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未經世事、一腔熱血的松平竹千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可是在做出了這個瘋狂的決定後,不顧愕然的家臣們的反對並強行拍板後,心底的輕鬆和釋然卻是他幾十年來未曾領略過的快樂——這難道就是紅葉的心境嗎?這就是寧願捨棄一切俗世之利益,也要守護那些世間美好時的心境嗎?

他要拯救雨秋平的妻兒,還雨秋平那個人情。他要給雨秋平復仇,要向過去那個走上歧路的自己復仇,他要保護那些真正能讓家族得以興旺的可貴之物。

聽起來很荒唐很幼稚很婦人之仁,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雛鳥才會做的決定,卻被這個全天下最有城府之一的武士做出了。這一刻,他才終於真正理解了雨秋平的堅持。他望向身後東山上那一望無際的楓樹林,喃喃地低聲道:

“紅葉,你有在看嗎?”

·

德川家康已經暗中控制住了東城城外幾處地勢險要之處,以督軍為名把德川家的部隊配備到了各個地方,實則則是部署了一條撤退的道路。一旦楓葉山城真的不保,他有把握立刻擊破德川軍陣地周圍一盤散沙的天下聯軍,在楓葉山城東門外撐開一條通道,讓城內雨秋平的家小可以從這裡突圍。隨後掩護他們向南邊的山區跑,想辦法跑到紅葉艦隊上逃出生天。

這個計劃是為了拯救雨秋平的妻兒,而德川家康還準備了另一個計劃,給雨秋平復仇的計劃。

“田沈先生,還是該叫您上泉大師?”德川家康向那個一身樸素的老劍客低聲問道。

“都可以,無妨了。”田沈健太郎只是隨意地頷首,雙手背在背後,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大軍。備中高松城決堤時,田沈健太郎本來正在四國的山林裡修行,得知訊息已經是幾天後了。當他匆匆趕回近畿時,看到的便是天下大軍圍攻雨秋殤駐守的楓葉山城的情形。

“我會把您安排在德川家的使團中,上京都本能寺覲見織田信長,到時候請您見機行事了。根據京都的治安條例,我所有派去的人員,恐怕不能陪您進入本能寺附近。而且織田信長周圍戒備極嚴,想帶刀進去幾乎毫無可能。”德川家康斟酌著措辭,害怕自己的話會冒犯到眼前的天下第一劍客,“您有把握嗎?”

“有沒有劍並沒有區別。”田沈健太郎眯了眯眼睛,微微活動了下那已經蒼老得佈滿皺褶的手。再次睜眼時,那極力隱藏卻還是散發出的鋒芒和殺氣讓德川家康和周圍的侍衛們都感到不寒而慄。

“老夫賭上這條時日無多的命,也要殺了那個魔頭,替天下人請命,也要救我那徒兒。”田沈健太郎的雙手同時緩緩地張開,又再次緩緩地握拳,長嘆了一口氣道,“隱姓埋名後,本以為不再會在乎人間之事,連吾兒戰死之日都未曾落淚,誰曾想今日居然會憤怒至斯。織田信長,你這是想毀掉天下萬民的未來啊…老夫不會讓你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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