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的燈光，柔軟的地面，潔白無物的牆壁，空空蕩蕩的房間……這就是冥冥目前所處的環境。她依舊使用新型無面人的身體，不過有可能造成威脅的零件都被複合進化人拆卸了下來，她現在的模樣彷彿一隻骷髏，原本充實豐滿的身軀只剩下缺損的骨架。
沒有內部能源，她必須以線路的方式接在沉重的能源電池上，裡面的電能只夠一天的使用。若是斷開線路，冥冥只有幾秒鐘的工作時間，所以能源電池就是她的枷鎖。
“甚至這電池都是假的。”冥冥的眼睛閃爍著算力的光輝，對著空氣說道：“周圍的一切都是算力模擬，真是辛苦零階網路製造這種級別的全息幻象了。”
房間用沉默回答。
“我的每一句話最終都會上報到你那裡的去的，按照算力網路的速度，你的回答來得太慢。”冥冥依舊自顧自地說道：“你們用全息模擬製造曉曉的戰術非常高明，有那麼幾分鐘我差點就上當了。別費勁了，將力氣留下來準備應對天人吧。他們比你想象的更加難以對付。”
沉默的牆壁離開一扇門，穿著指揮官戰鬥服的埃米走了進來。紅色的警示燈亮起，一道力場迅速升起，隔開了埃米與冥冥。靠近大門的牆角有暗門翻開，清零炮的炮口可以對整個房間進行覆蓋射擊。這一切都是為了防範危險的人工智慧。
“很逼真，我必須承認。”冥冥搖晃著腦袋，就連這樣的動作都會導致能量功率不足，令她身上的燈光忽明忽暗。
“我來看你了，”埃米停在力場屏障前。“零階世界覺得你可能附身到我的防護裝甲上，所以我只能隔著力場和你說話。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不管你是真的埃米還是虛擬的，你都有許可權檢視我的拆解過程，自然知道我已經沒有了觸覺皮膚，所以沒什麼感覺。”冥冥歪著頭，畫素腦袋呈現出一個眯起眼睛的圖案。“又想來幹什麼？嘗試讓我交出資料？”
“是的，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埃米說道：“我們與天人的談判並不順利，但終於爭取了一次搜尋天土特定區域的機會。一光秒直徑，我可以駕駛不超過四人的微型穿梭船去這個區域尋找艾瑞克斯。”
“一光秒直徑太小了——你應該知道天土有多大的。”
“所以我才需要詳細的座標。”埃米坐了下來，以此來顯示自己堅定的決心。“你在流馬號上說過，找機會回到天土，就一定能找到我弟弟。你不會在這件事上撒謊，所以你一定知道應該如何找到他。”
“我是人工智慧，不是低等的程式，我會撒謊。”冥冥故意發出刺耳的咯咯笑聲。
埃米皺眉之後嘆了口氣，說道：“我說說我的猜想：你負責破解息壤球，從那裡面得到了重要的資訊，因此才引導艾瑞克斯來到天土。當意外發生前不久，你就在貨艙和我弟弟在一起。我相信只要非常短的時間，你就可以把天土的重要資訊告訴他。”
“的確有這種可能，但如果你是想暗示我和之後發生的意外有關，那你就省省力氣吧！”
“不，從情感上我有那種想法，但是邏輯上我相信你。”埃米搖搖頭，說道：“艾瑞克斯墜落時有金先生保護，一定能安全達到地面；艾瑞克斯和你有默契，一定會想方設法前往你們都知道的某個地點匯合。”
冥冥哼了一聲，道：“你認為一個外族和一個人工智慧會幫助與保護複合進化人？”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艾瑞克斯很可能已經死了，或者再也找不回來了，你這個混蛋人工智慧覺得我願意相信那樣的可能嗎？”埃米一拳打向力場屏障。無聲無息，屏障紋絲不動，她的裝甲與進化外掛開始治療手腕的傷口。
冥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沒錯，的確有座標；沒錯，金先生會竭盡全力保住艾瑞克斯不死；艾瑞克斯會想各種辦法去座標集結的猜測也同樣正確。”冥冥的語氣稍微有些鬆動，但最後還是以冷冰冰的拒絕來結尾：“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你不過是零階世界創造出來的全息模擬幻像而已。”
“你已經快瘋了，冥老闆！我不是幻像，我是實實在在坐在你面前的！”
“真可惜，複合進化人根本沒明白零階世界都做了什麼……”
“我不管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這裡處於零階世界的監控下，你在無法分辨我是真是假的時候不敢說出特別有價值的情報。你用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避免失去重要資訊後價值歸零，然後被零階世界清除掉。我給你爭取了一個機會。”
冥冥輕笑了幾聲，道：“說吧，反正也無聊，權當笑話聽著。”
“四人的星艦，你和我在星艦上，留下兩個返程時的位置給艾瑞克斯和金先生。”冥冥說道：“你不用告訴我要去哪裡，星艦交給你操控。一光秒直徑的搜尋範圍，這是天人唯一的要求。如果談判的那邊能夠確認下來，咱們最快五天後出發。”
“帶上曉曉，我不會再回來了。”冥冥說道：“我現在覺得你像是真的埃米，因為零階世界沒有你這麼笨。如果找回艾瑞克斯，我再回來只有死路一條。”
“可以。我只要找回艾瑞克斯，你的意義也僅限於此。說到底，我很不理解你的想法：天人必然會監控整個尋找過程，你若是留在天土，只會從複合進化人的俘虜變成天人的俘虜，對你有什麼區別嗎？”
冥冥看著埃米，不管她是真是假，她都可憐這個女人。艾瑞克斯只是張千禧，他有了山河社稷號是不會回到複合進化人社會的。不管是曉曉還是冥冥，也都會選擇跟隨艾瑞克斯離開。艾瑞克斯肯定也會挽留埃米，她留下或者不留下都有可能。但她沒有想過這種可能，這本身就有些悲劇。
“區別很大，這區別的程度就像你是選擇駕駛流馬號回來，還是選擇將一切都告訴零階世界然後帶著艦隊回來。”冥冥抬起頭，脖子位置的機械裝置因為能量不穩而顫抖，嘎嘎嘎的聲音聽起來彷彿舊時代的絞盤。“那是根本性的區別，是正確和錯誤、生和死的區別。”
“如果沒有艦隊，我們根本沒法抗衡天人的星艦，突破引力屏障也只會是幻想！”埃米又在力場牆上捶了一拳，這次控制了力量，手就沒有受傷。“艾瑞克斯在天土大陸面對天人，每拖一天都是巨大的風險。我才不關心什麼上個宇宙世代的科技，我只要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最強的力量好把艾瑞克斯救出來！上個宇宙的東西已經等了幾億年，我的弟弟連幾天都不應該等！”
冥冥看著埃米，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伸手拽著電源線，自己將它拔了出來。人工智慧用這種行為向埃米傳達了一個資訊：她已經沒什麼話要說，除了行動之外什麼也不等。
複合進化人遠征艦隊戰場總指揮埃米站起身來，輕輕活動右手，剛剛受傷的部位仍舊非常疼痛。她故意在房間裡等了一會兒，讓防護服和進化外掛將傷處完全治癒，這才走出去。門外有她的四名護衛等候，完全沒必要暴露這個資訊。
“總指揮，談判活動有了新進展，零階世界請你使用算力網路或者與它們召開安全會議。”護衛一隻手按著腦控體，似乎是在接收實時資訊。“總指揮，這是一條緊急加密指令。”
“我這就去通訊室。”埃米說道：“你們再和研究組的人說一下，前往天土的星艦必須安全性優先，不要在裡面搞花樣。再好的探測器，也沒有我弟弟對那裡的知識更有效。”
對於遠征和談判，複合進化人內部存在不同的意見，有一些將複合進化人的整體利益無限拔高，完全不在乎犧牲一名“可能已經死亡”的複合進化人。埃米現在需要非常小心那些人，如果他們暗中對行動作出破壞，比如超出談判中天人對探測器的規定，想要趁機多收集一些天土內部的資訊，導致行動出現意外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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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停電和天擇者出現後，複合進化人的社會就出現不穩定的徵兆。這是有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不過其中有兩個原因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一個是天擇者挑戰了複合進化人在宇宙中所向無敵的地位——最近這個地位又被天人用力晃了晃——這導致人們的安全感下降。另一方面，腦控體技術路線出現問題，導致複合進化人最重要的人生追求——進階——變得不確定甚至危險，進而動搖了整個社會合力向上的勢頭。複合進化人想要前進卻不能，想要後退卻不敢，進退維谷之間社會就搖晃起來，多了一些自我消耗的壞兆頭。
遠征本是一個突破的契機，卻在零階世界過於驕傲的操作下碎成一地渣子。原本的艦隊只剩下一艘進化者星艦，失去了唯一的超空間引力引擎，也就沒了援軍和後路。埃米現在只希望談判能夠順利，早點找到艾瑞克斯，先把這件心事解決掉。
她獨自走進加密的通訊艙，零階世界已經在那裡等著她，從全息投影臉上的表情看似乎不是什麼好消息。
“天人又改主意了，這是兩週來的第四次。”零階世界說道：“天人拒絕派遣救援星艦進入天土，連一光秒直徑的區域都不給。”
“不管是在咱們的銀河系還是在這個銀河系的異星協會，只要我的人還在，那營救他的權利就在。除非天人已經控制了艾瑞克斯，或者指出他具體違反天人本土規則的真實證據，否則複合進化人就有權利去保護自己的人。”埃米說道：“天人不會以為他的人永遠去其他星球吧？”
“天人知道這條規則，他們提出了新方案，其中就有對這件事的補償。”零階世界緩了一下，慢慢說道：“天人在新方案中完全拒絕任何複合進化人再進入天土，包括在天土附近一萬光年的範圍內活動。作為交換，他們給出與自己所掌握同等科技水平的一處遺蹟位置，並確保那裡是他們所擁有科技的‘發源之地’。”
“那麼艾瑞克斯怎麼辦？他根本不會信任天人，只有我才能讓他出現。”
零階世界說道：“複合進化人不放棄自己的同族，我們都支援營救艾瑞克斯。不管怎麼說，艾瑞克斯在天土大陸這件事給了咱們複合進化人很大程度上的主動。但現在的問題是一光秒直徑相對於整個天土來說實在太小，而且還有時間上的風險。一旦你不能於約定的時間在這一光秒內找到艾瑞克斯，這個條件就無法再用。從複合進化人整體文明的角度考慮，這個風險和收益完全不能相比。”
“你的意思是放棄這個尋找艾瑞克斯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將全部的希望壓在這個有時間和範圍限制的單次尋找機會上？”
埃米用力搖搖頭，說道：“我沒有將全部的希望壓上去，就算這次沒有找到，我依舊不會放棄尋找，更不會認為艾瑞克斯已經沒有被找到的希望了。但是我有非常強烈的感覺：我能夠在這次找到艾瑞克斯，將他安全地帶回來。”
零階世界仔仔細細打量著埃米，彷彿要重新認識她似的，半晌之後才再次開口：“我有一個建議：先答應這件事，同時留下一個口子，如果找不到天人聲稱的東西，如果找到的東西不滿意，那麼一切作廢，進化者星艦要進入天土，對它內部展開全面調查。”
“需要多久？你是想答應下來，然後將艾瑞克斯繼續留在天土？我絕對不同意！如果不是我報告這件事情，複合進化人根本無法來到天土大陸，根本不會擁有這次研究先進科技的機會！零階世界，你要違背自己的承諾嗎？”
“我決定答應下來，因為我根本就沒打算遵守。埃米，我會用全部的算力以及科技實力量身定製一艘星艦，在最微型的艦體上佈置最好的隱形、機動以及防護科技。”零階世界說道：“科學研究組在引力屏障方面產出了一個最新成果，預計可以在屏障上開啟一個不超過一公里直徑的窟窿，維持一分鐘左右的時間。”
“能做到？”
“動用全力，短時間內利用空間的扭曲來干擾時間，從而影響引力屏障。天人在戰鬥中多次使用引力屏障作為裂解射線的輔助工具，當對裂解射線進行足夠的研究後，也就能從射線的性質以及它和引力屏障的互動情況出發，得到屏障的一些資訊。”零階世界說道：“就算是進化者星艦不斷蓄能，每六個月也只能做一次試驗。幸虧戰鬥消耗不大，而之前還為長途旅行進行過蓄能，因此才有這次機會。六個月，你有機會好好尋找，然後將他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