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雲仲醒轉過來,外頭天光已然亮起。迷濛之際,有位個子很高的書生拍了拍他肩膀,將他攙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著兩具屍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壯。

“等我趕到此處,這二位的傷勢,已然是回天乏術神仙難救,即便就是咱家師父親至,也未必能將他們救下。”那位書生輕聲道。

少年緩緩坐在泥水當中,木訥張口,“你是誰?”

書生愕然,卻還是應答道:“我是你家大師兄,師父命我前來接你回山。”

“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舊是毫無表情,緩緩問道,“哪怕提早個一兩時辰,這三四十口,也不至於死在異鄉。”

個子極高的書生沒說什麼,只是也攏了攏破損多處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當中。

“當家的曾跟我說,跑完這回,再幹個兩三趟便能攢足了銀錢,在山間修起個不大不小的宅子,隨老三斤兩人歸老,鬥鬥雞喝喝酒,閒雲野鶴,倒也自在。”

“老三斤說他那對破錘東缺一角,西碎一邊,尋思著這回秋集當中,找家遊街串巷的鐵匠,給那雙錘好生補補,免得出門叫人笑話,說這商隊裡頭窮酸。”

“我那兄弟剛走不久,前腳走,後腳便出得這檔子事。平日裡都是如此雞賊的人兒,怎的就栽在這等地界了。”少年麵皮之上皆是將幹未幹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當中盡是空洞。

半晌過後,書生才嘆了口氣,斟酌了半晌言語道,“小師弟,是師兄不對,早知如此,師兄就再快些趕路,個中緣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師兄跟你緩緩道來。”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切莫傷懷過度,這事歸根到底,不怨你。”

話說到這,書生似是想到了什麼,朝身邊輕輕勾了勾手,“說到這,我還得給你看個人,我猜這位,大概同此次商隊遇襲有莫大關聯。”

少年沒抬頭,依舊盯著不遠處兩具屍首,定定出神。書生也未說什麼,只是使了不知什麼法門,將遠處一人虛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攜青雀黃鶴的腰牌,乃是齊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隊,致使地上那兩位戰死。我已然將這漢子穴竅封住,想來也翻騰不出什麼浪花,師弟若是心火難消,”皺眉沉吟片刻,書生還是站起身來,向遠處踱步而去,“此人任憑師弟處置便是,無需留手。”

良久過後,雲仲才抬起頭來,神色當中滿是疲倦。

那漢子並非旁人,正是數時辰前率軍圍殺商隊一眾的韓席,見少年抬起頭來,韓席反倒是暢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鮮血,開口道,“雲老弟,別來無恙。”

雲仲怔怔良久後,才從牙關之中擠出一句:“究竟為何。”

“各為其主罷了,你家師父殺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將你襲殺在半路。”少年麵皮更為扭曲,狠聲道,“那為何遲遲不出手?反倒要在此處將商隊一眾皆盡害死,難道你就當真對這商隊有這麼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後快不成?”

“倘若只是殺你,一路之上的機會何其多。”韓席雖說渾身叫書生大陣壓得筋斷骨折,可還是咧開嘴慘笑道,“甭管是文鬥之時,城中飲酒之時,亦或是出漠城時,我皆是有一擊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際,我也能將你刺死。”

“想必我隨身攜的腰牌,那窮酸德行的書生也已告知與你。既為暗子,行事當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這重齊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隊三四十口人眼中。縱觀天下,唯有死人口風最嚴。況且路途當中所遇城鎮,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張榜,當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觀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畫像中人,我若是輕易下手,這殺人者的名諱想必落在我頭上,唐不楓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憚,故而隱而未發。”

這番話說完,漢子顯然是有些脫力,故而灑脫一笑,朝雲仲道,“還有酒沒,上路之前喝兩盅,也不枉一路相識,那朔暑的滋味,的確是叫人順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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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仲並未起身,只是淡淡說了句,“最後那兩壇已經送與唐不楓了,當下無酒可飲。”

跪伏在地的韓席撇撇嘴,“好生無趣。”隨

即便使舌頭在口中攪了攪,嚼碎了什麼物件。

古往今來暗子槽牙當中皆有孔洞,裡頭塞上枚奇毒無比的丸子,以蠟封住,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際可將毒舔出,嚼碎下嚥,不消半炷香便能毒發身亡,也能少受些個皮肉之苦。

韓席乃是齊相暗子,自然牙關之中裹帶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舊沒動作,更未舉起手中劍,反而仍是開口道,“漠城當中,原來你請我赴宴,只不過是為了確認張榜之人,是否當真是我。”

“不然?我難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義氣肝膽?”嚥下那毒丸,韓席面孔都是略帶歪曲,自打額前冒出無數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將吳霜之徒的身份坐實,為何出漠城之際,你反倒未曾下手。須知那時節商隊困與霧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將我從馬上射個對穿,將屍首棄在霧氣濃厚的荒漠當中,過後即便商隊中人問起,也未必將這疑心放到你身上,為何不射?”

漢子剛想作答,胸膛當中卻是多出一截刀鋒。

書生喂了老呂一枚丹藥,此刻早就清醒多時,雲仲同韓席二人相談,皆盡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呂耳中,終是耐不住心中怒氣,隨處提了柄刀,便將跪坐的韓席捅了個對穿。

老呂以刀戳韓席三四十下,直至後者胸膛爛成一片。

可韓席依舊是面帶笑意。為何不在那時將少年射落馬下,漢子至死也未講出,直至許多年後,雲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漢子有諸般顧忌,還是一時有些不忍。

但漢子眼神極清澈,像極了那方大泉湖水。

“應該給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來,菊色掛朱,天泛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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