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老實人”的佇列裡,又加了個黃榮一個,卻說問罷了莘邇諸項新政的詳情,桓蒙細做思量,復召郗邁、謝執等親信吏來見,問他們說道:“我久欲效仿定西,改我荊州之弊,行阿瓜諸政於吾州也,今既已盡知阿瓜諸政底細,卿等以為,我可將之移到我荊州來施麼?”

謝執搖著蒲扇,說道:“明公對此想必已有斟酌,又何須再問我等?”

桓蒙摸著鬍鬚,瞧了謝執眼,佯笑說道:“我已有斟酌麼?無執,那你說,我的斟酌是什麼?”

“徵虜諸政,泰半可行於隴,不可行於荊也;或有可行於荊者,而我荊實已行之矣,也無須再學。”

“此話怎講?”

謝執少有的面色嚴肅,無了平日的浪蕩不羈之態,他端坐持扇,侃侃而談,說道:“三省六部之制,這是中央大政,我荊作為國朝一州,顯是無法學之。此三部六部制不可移入我荊也。

“現我朝施行的兵制,源自前代成朝,乃營戶制,即專為兵卒設立戶籍也,而定西目前正在推行,觀徵虜之意,似是要推行到整個定西所有州郡的府兵之制,則等於是廢棄了營戶兵籍,把營戶放為編戶,然後改從編戶齊民中一體抽選兵士,廢止兵籍、放營戶為民、改從良民中選卒,事關國朝兵制根本,無有朝廷旨意,我荊州焉可擅行學之?此府兵制不可移入我荊也。

“自前代成朝以今,貴賤分明,士庶間隔如天塹,雖然說寒門也許亦有人才,徵虜‘武舉文考’此制,不失為朝廷補遺選漏的一個辦法,然而當權之諸公、上等之士人門戶,豈會願意與賤、庶同倫?此制若貿然行之,一定會激起大亂。此武舉文考制不可移入我荊也。

“昨天,明公問黃景桓等徵虜新政的時候,我在旁邊從頭到尾,都細細聽了,三省六部、府兵、武舉文考三制,一政、一軍、一官,可謂是徵虜截止眼下所有改革之新政的三個核心,這三個核心我荊州不能學用之,餘下的勳官、健兒等制,就算是搬到了我荊州來用,又能有何用呢?……況乎健兒此制,我荊州其實也有,‘西府兵’所以驍勇善戰,號為我唐雄師精卒者,不正就是因為我荊州兵中,許多都是南下到此、應募從軍的北地流民麼?

“是以,下官說,徵虜的這些新政,我荊要麼是無法學之,要麼是我荊已有,不必學之。”

謝執所言,正是桓蒙這幾天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他問郗邁,說道:“嘉賓,卿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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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邁操著公鴨嗓子,回答說道:“謝司馬所言甚是。”

“你也認為阿瓜的這幾項新政,我荊不能學用麼?”

郗邁說道:“徵虜的這幾項新政,之所以能在定西推行,邁以為,是出於兩個原因。”

“哪兩個原因?”

“一個是‘可以’,一個是‘敢於’。”

“哦?願聞其詳,你仔細說來。”

郗邁應諾,回答說道:“一則,是因為隴州的當權門閥,如宋、氾等家,現今都失意於定西朝廷,徵虜一人獨大,邁聞之,並且徵虜有過曾經冒死救下今定西王的大功,深得定西太后的信任,故是,他可以強行推施新政。此為‘可以’。

“二者,徵虜身為僑士,得到了數十年來一直都被隴州土著士人極力打壓的在隴僑士之擁護,換言之,也就是說,就算土士抗拒他的新政,他也能以僑士來代替土士行政,無須擔憂定西朝廷、州郡的軍政諸務陷入混亂、乃至癱瘓,故是,他敢於強行推施新政。此為‘敢於’。”

“可以”也好,“敢於”也罷,都可歸結為施行新政的基礎。

這兩個基礎,桓蒙都沒有。

第一個基礎,桓蒙剛到荊州上任時,倒是被江左朝廷信任的,但因為荊州的地理位置實在太過敏感,加上他“上表即行”的伐蜀之舉,而且他還伐蜀成功,以致他威名大震的結果,他現如今早已是失去了信任,是被江左朝廷猜忌的。

第二個基礎,單說土著士人與僑士之爭的這個現象,以及莘邇、桓蒙兩個人的身份,其實謀某種程度上,是挺像的,土士、僑士爭權,不止隴州有,江左也有,莘邇、桓蒙的身份,兩人都是僑士,卻不同的是,江左掌權的是僑士,隴州之前掌權的土士。

這亦即是說,莘邇代表的是被打壓的一方,而桓蒙代表的是既得利益的一方,這就造成了:在新政推行的過程中,如果遇到現有之官僚階層的強大阻力之時,莘邇可以大膽地啟用僑士,換替隴州土士,桓蒙卻沒辦法這樣做,他身為僑士,總不能啟用江左土士,來取代江左僑士。

桓蒙本就對莘邇的新政極感興趣,在昨天細問過黃榮等,完全瞭解到了莘邇諸項新政的內容,及施行後的效果之後,他對之,更是佩服十分,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些新政,當真是針對時弊,扭轉江左積重的不二良政,究其內心的想法而言,他是非常希望能把之用在荊州的。

聽了謝執、郗邁兩人的意見,雖是明知大約這些新政,他是用不到荊州了,但他猶不甘心,說道:“三省六部此制,其本質是削相權,崇皇權,行之或者不易,武舉文考此制,的確是觸犯到了上品名門的利益,行之大約也會不易,此二制且暫不說。

“唯那府兵之制,革棄營戶兵籍,改從編戶募兵,一者,營戶世代為兵,入營戶、成兵籍者早就苦不堪言,麾之戰鬥,往往士氣低沉,遠不及從流民中招募到的健兒敢戰,兵籍確乎是到了應該革棄的時候了!二來,戰時召之進戰,無事務農於家,農閒之際,由各地的‘郎將府’組織府兵操練,此深合我華夏‘耕戰’之傳統,是藏兵於民,著實佳政也!

“……無執、嘉賓,卿二人以為,此制我荊州可以學用之麼?無執適才言道,此制關係到了我國朝兵制的根本,無朝廷旨意,我荊州自是不能施行,可如我上表朝中的話?如何?”

謝執沒有說話,郗邁回答說道:“即便明公上表朝中,只怕也是無用。”

“無用?”

“朝廷不會同意的。”

“沒有試過?你怎麼知道朝廷不會同意?”

郗邁說道:“營戶、兵籍此制,為什麼會施行,明公比我清楚。前代秦朝末年,與當下相似,也是海內戰亂,群雄並起,南北州郡豪強,或挾州自居王侯,或據縣稱王稱霸,幾無日不戰,於是百姓流離。成武王既是為了解決軍糧的供給問題,也是為了消弭流民為患的麻煩,遂設屯田之制,用流民耕種,為了能夠更好地管理這些屯田的流民,乃用以行伍之制來做約束。

“此即是營戶、兵籍的前身。

“營戶、兵籍制度最先設立的時候,不能說是弊政,反而,的確是解決軍糧、流民問題的一項良政,可此制確定之後,自此兵是兵,民是民,兵、民分隔,隨著時間的推移,營戶為兵,為國家服兵役之餘,又服勞役,並時而還會被送給離任的長吏充當徒附,實已類同國家之奴婢矣!營戶的地位越來越低,乃出現了明公所言之‘士氣低沉’等等的弊端現狀。

“要說此政是不是到了該革棄的時候呢?的確是到了。

“可問題是,此制用之至今,營戶、兵籍者因同國家奴婢之故,早已被良民視之為賤也,良民呼彼等為‘三五門’,不與之通婚,如廢棄此制,改從編戶齊民中徵募兵卒,勢必會激起編戶齊民的不滿和怨言,此其一也;朝廷南遷到建康到現在,在兵源上一直都很緊張,很多的營戶被送給了長吏們為奴為婢,南下到江左的流民,大多蔭附到了豪強大族的門下,被他們隱匿不報,至若江南本地的百姓,又多不願應募從軍,這就使致就連建康的禁軍各營,如今亦不乏空有營名,了無兵卒,甚至乾脆把整個營都給裁撤,不再設的,如果於此時,再把作為朝廷主要兵源的營戶給主動放棄掉,那朝廷豈不就要成個空殼朝廷了?此其二也。

“因此,邁愚見,便是明公上表朝中,營戶此制之廢棄、改革,恐怕朝中也不會同意。”

桓蒙說道:“那莘阿瓜,怎麼就能在定西漸行廢營戶、設府兵此舉?”

郗邁笑道:“明公,你這是在裝糊塗,考較邁麼?”

“你說給我聽聽。”

“緣故有四。”

“哪四個?”

“隴地地處西北偏僻,唐胡雜居已久,民風尚武,且受胡人平時放牧,遇事出戰習俗的影響,百姓不排斥從軍入伍,非江南之民可比,前代秦朝之時,隴州鐵騎就是天下一等的精銳,此其一。定西民少,為了穩定其國的財政稅收,從其建國開始,一向在豪強大族隱匿人口此事上,都多有禁令,聞徵虜近兩年,於此事上更是頗下功夫,不要說隱匿民戶了,便是作為‘送故’,送給離任長吏們的營戶,他也已經透過王令,命把之悉數放還營中,此即是說,定西募兵的來源基數要比我江左募兵來源的基數好,此其二。”

等郗邁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潤過嗓子,桓蒙問道:“其三、其四呢?”

“其三,隴地多胡,北山鮮卑、東南諸羌、盧水雜胡等等,我雖不知他們的總數到底多少,然料之,合計至少不下七八萬落,定西之兵,何以能獨抗四面之虜敵?就是因為他們從這些胡牧中,招募到了大量的戰士。廢止營戶制後,萬一不能從編戶齊民中招募到足夠的士兵,府兵若暫不夠用,那定西可以用這些胡牧的兵源來做補充。——這是我江左不能比的。

“其四,就是徵虜新政中的‘勳官’和‘健兒’兩制了。凡應募入健兒營者,待遇俱高;按‘勳官’之制,升到一定的層級後,就賞賜給其家相對數目的田畝,並免除一定的勞役等,……明公,說到底,這既是徵虜在以重賞來激勵編戶齊民應募從軍,同時,其實也是徵虜在以此來抬高士兵於世人眼中的地位,扭轉當下視兵為賤的風氣。”

郗邁說完了四點,總結說道,“明公,此四項,我江左、我荊州一條也無,是因此徵虜能在定西廢營戶,行府兵,而我江左、我荊州卻明知徵虜此政上好,卻也無法學用之也!”

“明知是好,卻無法學用。”

桓蒙重複著郗邁的此話,下榻到地,負手踱步到堂門前,望外頭江南的初夏天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在他心知轉來轉去,他喃喃說道,“我大唐之積弊,已至如此了麼!”

……

大唐的積弊究竟有多嚴重,比之疆域雖小、民口雖少、富裕雖遠不及之,然卻風氣日新的定西,是不是在政治、軍事制度方面越來越落處了下風,桓蒙作為大唐的方鎮重臣,他心中自是會有些數,並在未來的日子裡,他的這些“數”,還可能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

若大唐的掌權者,都像桓蒙這般,看到了定西良政的優秀,認識到了大唐的積弊已到極點,已到非改變不可的時刻,或許偏安江左的唐室,還能有再翻身的機會,然而事實,卻非如是。

就在桓蒙確定了莘邇的諸項新政,無法學用在荊的第二天,一道文書從建康被送到了江陵。

文書不是給桓蒙的,是給黃榮的。

與其說是一道文書,不如說是一道“檄召”,是以相王程晝的名義,召黃榮等去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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