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沼被火焰吞噬,燒了三天三夜。白珞驚聞噩耗與葉冥趕去沈黎的時候,沈黎早已生靈塗炭。原本人族死去的時候也可入輪迴轉世,但沈黎一族被滅,玄陰池怨氣深重,竟然無一魂靈入得了輪迴。

那場火焰燃燼,整個瘴沼林中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小男孩坐在燃燼的林中,眼眸中失去了光彩。他能活是因為蒲靈用了最後一點靈力護住了他。沈黎族數百人,只剩下了這一個小男孩。

白珞與葉冥將小男孩救出之後,他便自己下了山,不知去向。

蒲栢與蒲靈述說完當年沈黎族往事就脫去了石年與蘇朗的外皮,露出了他們本來的樣子。蒲栢與蒲靈二人皆為蛇首人身,披著僧袍。他們脖頸頎長,脖頸後的澤神紋樣隱隱泛著光。

蒲栢低聲道:“我們以德報怨,救人行善,為何卻遭至這樣的災禍?沈黎一族覆滅,玄陰池被付之一炬。這樣的仇我們該不該報?”

白珞冷道:“所以你們在玉泉鎮犯下殺孽?”

蒲栢搖搖頭:“我們雖有恨,也不過想找到當年那個蔡相,報了這血海深仇。只是時過境遷,那蔡相早已不是當年的人。沈黎一族因為怨氣被永困瘴沼林,若不是時序變動導致天裂,這些怨氣至今不得出。可那做惡的蔡相呢?人界輪迴轉世,他入得輪迴,還可世世代代做他的高官!這是何道理!”

蒲栢怒視著賀蘭重華:“輪迴能讓他忘了自己的罪孽,可我們不能!生生世世,無論他變作了什麼模樣,這血債定要血償!”

白珞皺眉道:“你說,他便是蔡相?”

蒲栢:“無論他變作何模樣,我也記得他身上的氣息。這人便是當年的蔡相!”

“並非如此。”鬱壘聲音清冷。

白珞聽見鬱壘的聲音,脊背頓時一僵。她心中的慌亂,驚愕、欣喜、薄怒數種情緒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爬過她的背脊,引得她頭皮發麻。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摻雜在酒裡熟悉的氣息驟然變得清晰。

白珞一回身,伸手在鬱壘的耳際一撥,將他的面具揭了下來。

那面具之下,稜角分明的下頜,緊珉著顯得有些薄情的雙唇,點漆似的一雙鳳眸,不是鬱壘又是誰?

鬱壘抬眼看著白珞,白珞那熾熱帶著驚愕與薄怒的雙眸似烙鐵一般烙在他的心上。鬱壘眼神微微顫了顫,躲開白珞的目光。

他極力隱忍著,讓自己聲音顯得尋常:“他並非是蔡相。”

蒲栢雖也看出了白珞與鬱壘之間的不尋常,但他現在也顧不得這許多了:“你怎知他不是蔡相?當年我曾親手醫治蔡相,他身上的氣息我不會看錯!”

鬱壘淡道:“那你再看看,那氣息比之當年是否淡了許多,是否還有別的氣息?”

蒲栢怔了一瞬:“那就能說明他不是蔡相了麼?千百年過去,人總會有些變化。”

鬱壘:“因為他就是當年你救下的那個沈黎族唯一的小男孩。”

鬱壘此話一出,圍在賀蘭重華身旁的四腳蛇頓時騷動起來。

蒲靈與蒲栢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賀蘭重華:“怎麼可能?”

鬱壘淡道:“因為他也恨蔡相。”

千餘年前,賀蘭重華自沈黎的灰燼中爬了出來。那時的他還不叫賀蘭重華,他姓賀,他的母親叫他阿華。

從未出過沈黎的賀蘭重華辨不清方向,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樣。他下意識地往南走。他只記得蔡相衣著華麗,樣貌富貴,定是生活在富庶之地。那時的他不知天子是何,更不知“相”是何意。

他如同山野裡走出的怪物,與這世間任何一處都格格不入。他摘富庶人家裡越出牆頭的果子,險些被人亂棍打死。他去街頭舊廟裡和野狗搶食,差點被咬死。他不懂規矩,就連乞丐也會趕他。但這些人,這些野狗他都恨不起來。因為那血海深仇佔據了他所有的恨意。

後來,他被一個戲班子的班主看上帶進了戲班子裡去。因為他身形消瘦,又懂如何爬樹摘果,這樣的半大孩子演候最合適。

他便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逐漸懂了規矩,也知道了天子是何,“相”又是何意。

如他們那樣下九流的戲班子自然是進不得相府的。他在相府外徘徊不知多少回,莫說沾到蔡相的皮毛,就是見都見不到一眼。

終於有一天,他見街道上掛滿了白幡,相府的人馬駐在街道之上,挨家挨戶地找著什麼。

他一問班主才知道,原來是天子駕崩新皇登基。先皇才剛剛入殮,蔡相就忙不迭地開始巴結新皇。新皇有一個癖好,便是好男色,尤其是細皮嫩肉身形消瘦的男子。

新皇曾言,女子生病之時便似嬌花失了顏色,但男子卻不一樣,病氣只入骨三分更顯嬌態。

為了找到新皇心中的“病西施”,蔡相便在大街上蒐羅男子。賀蘭重華見接近蔡相的機會來了,便用自己換了樂坊的琴師。因他鼻樑高挺頗有些西域人的樣子,便改了“賀”姓為“賀蘭”氏。

可刺殺蔡相哪裡有這麼容易?無論是琴師還是戲子都是卑微如草芥的人,即便入了相府也不過是被關進相府的囚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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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得到一個“病西施”,蔡相便讓他們日日服下毒藥。服過毒藥後的人皆會面色慘白,受盡病痛折磨。

只是那毒藥喝得多了便會每日蝕骨的疼。熬不過去的人便死在相府裡,被人用一張席子裹了扔到亂葬崗裡。熬過去的人還要看皮相有否受損,病容美不美。有不少人被送進宮裡,便因為病情過重或者病容不美被新皇嫌棄趕了回來。

這些被趕出來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回相府。那些人日日服下毒藥,毒早已蝕骨,一雙腿再也站不直,病得重的連手指也無法再伸直,更遑論跳舞奏樂?那些人自然樂坊也回不去,只能慘死街頭。或有人遇到心善的賞碗飯吃,還能做個飽死鬼。

賀蘭重華尋不到接近蔡相的機會,就只能在這相府囚籠裡熬著。若是能從這些樂妓之中被相府管事看上送往宮裡,定能見到蔡相。

所以當別人被毒藥折磨得蜷縮著身子的時候,他強迫自己坐直了撫琴。當別人被毒藥蝕骨之痛折磨得站都站不直的時候,他強迫自己忍者鑽心的疼痛跳舞。

賀蘭重華容貌算不得出眾的。他肩背寬闊,戲班子裡日日練功使得他手臂上有許多結實的肌肉。他雖容貌俊美,但卻脫不了男子的陽剛之氣,與“病西施”的嬌美之感相去甚遠。當初若不是見他臉型消瘦柔和,一雙眼睛也頗有靈氣,相府的人是不會選他的。

但在一眾樂妓之中,賀蘭重華確實資質平平,故而被帶回相府之後,也好似被人忘卻了似的。他日日努力撫琴練舞,終於還是被相府的管事知道了,這件事也很快傳進了蔡相的耳中。

他終於有機會見到蔡相。

整整十年,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哪怕能殺死蔡相,他願意與其同歸於盡。他甚至想要一把火燒了相府,讓他也嚐嚐烈火焚身的滋味。

但當他見到蔡相的時候,他卻沒有動手。

彼時的蔡相已經鬢生白髮,他似染了些不治之症,日日需要用藥,還要郎中為他施針。

施針的時候是痛的。賀蘭重華見到蔡相的時候,他正在施針。賀蘭重華見他忍者痛,額頭的冷汗卻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賀蘭重華看著蔡相年邁體衰,病痛纏身。這時候他覺得,若是一刀殺了蔡相那便太便宜他了!

所以他隱忍著,低著頭,看上去就像一個因為害怕而不敢抬頭看蔡相的人。

蔡相斜眼看著賀蘭重華:“聽說你很努力?”

賀蘭重華答道:“是。”

蔡相聲音低沉:“為何?”

賀蘭重華低頭道:“想討碗飯吃。”

蔡相不屑地笑了笑,聲音裡透著譏諷:“哦?”

賀蘭重華咬了咬牙驀地抬頭看著蔡相:“我想做人上人,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

賀蘭重華的眼中帶著恨意,是每一個心狠手辣的人都會有的眼神。那股狠意是旁人見了定會避而遠之,或者直接將賀蘭重華拖出去打死。但蔡相不會,因為蔡相就是這樣的人。

蔡相再次看向賀蘭重華的目光中多了些賞識:“你既有如此想法,本相就送你入宮。”

入宮,面聖,侍寢,封妃。賀蘭重華成了宮裡最荒唐的存在,但也是宮裡最得寵的人。

他是世人口中的妖妃,是皇上口中的“病西施”。紅顏禍水一詞頭一次被用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得寵之後,蔡相果然又來找了賀蘭重華。這一次蔡相站在他面前向他行禮,稱他為娘娘。

蔡相這樣的人,即便是從逃兵到丞相也不會知足。他深知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人,私底下是有多噁心,多齷齪,多會折磨人。但先皇駕崩之後他還是力保新皇登上了皇位。蔡相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他要的就是今天,後宮前朝都是憎恨皇上的人。

賀蘭重華所得的“寵愛”也只不過是在人前。皇上在前朝無能,在後宮也“無能”,他說什麼喜歡“病西施”,不過是為了在另一人身上挽回他可憐、卑劣的自尊心而已。

所以當蔡相將慢性毒藥給賀蘭重華之時,賀蘭重華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三個月後,皇上駕崩,兵變,破皇城,短短幾天時間蔡相便掌握了局面。

就在蔡相志得意滿站在金鑾殿上時,賀蘭重華卻扶著懷了三個月身孕的皇后和一卷遺詔走了上來,並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出了蔡相謀逆,讓自己毒死皇上的事。

蔡相怒不可遏當場便要殺了賀蘭重華與皇后。皇后的父族及時趕到,救下皇后扣押蔡相。賀蘭重華因與蔡相謀逆之事有牽連,也一併被關入天牢。

天牢中賀蘭重華看著蔡相面帶譏諷:“從至高處落下滋味如何?”

蔡相怒罵道:“妓子果然就是妓子!本相竟敗在你手裡!”

賀蘭重華也不惱:“你說得沒錯,我只是個卑微的妓子而已。”

蔡相不解:“我送你入宮,讓你做人上人並未薄待你,你為何要如此!你究竟要的是什麼?”

賀蘭重華笑道:“我要你的命。”

蔡相陰鷙地看著賀蘭重華:“本相現在這樣你便滿意了?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賀蘭重華面色陡然沉下:“不滿意!把你千刀萬剮也不夠!你可還記得沈黎?”

蔡相面色驟變,眼前的“病西施”與沈黎的小男孩重疊在一起:“是你?”

賀蘭重華聲音暗啞:“我要讓你嘗盡世間苦痛,我要你看著你的族人被抄家問斬誅滅九族!我要你被千刀萬剮,讓烏鴉啄去你的眼珠,野狗挖出你的內臟,蛆蟲吃盡你的血肉!”

蔡相此時終於感到了害怕。他央求著獄卒放他出去,他要散盡家財保住一命,但沒人再搭理他。

抄家、問斬,不過七日時間,蔡相便上了斷頭臺。

當蔡相歪倒在斷頭臺的木樁上時,他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

但沒想到賀蘭重華卻還是不肯放過他!賀蘭重華走到蔡相身邊宛如厲鬼,他說:“我怎麼可能讓你那麼輕易的死去?!這人間的苦楚你還沒嘗夠,這血債就不算償完!”

賀蘭重華咬破手指在地上畫上一個北陰火煞,拖著蔡相到那陣中:“你這人怎配再入輪迴!這一世的罪孽你永生永世都洗不清!”

蔡相驚恐地看著那北陰火煞爬上二人脖頸,受著烈火燒盡五臟六腑,看烈火之中魔界之門洞開,拖著二人進了那地獄之中。

在魔界賀蘭重華終於將他的恨用蔡相的血償盡。自己卻已成了渾渾噩噩的厲鬼,魂靈因為多年的糾纏也與蔡相再也分不開。

直到鬱壘給了他一碗藥,讓他忘卻前程舊事,也讓他忘了自己的名字。

從此他便成了司徒戮跟在了鬱壘身旁,數千年也不曾再憶起過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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