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燁坐在曼陀羅華泉邊,氤氳的水汽漫過他的腳踝。他墨髮披散下來,黑色的錦袍一絲不苟地系著,衣襬處因為在泉邊坐了太久而有了皺褶。

他被神荼帶回燁剎殿已有月餘,神荼雖然未曾為難過他,但卻不准許他出燁剎殿。除了面前這汪溫泉相伴,日日只有司徒戮在這裡。

宗燁身前放了一副焦尾琴。白珞不擅長音律,但常在樂坊青樓走動的薛惑卻是精通各種樂器。初到忘歸館時,姜輕寒教習宗燁如何抵禦寒症,薛惑便偏要來搗亂,在姜輕寒教他的時候故意把宗燁拎走教授音律。

宗燁左手放在焦尾琴上輕輕一撥,這焦尾琴用烏木打造,是司徒戮用未明宮的餘料做的。算不得什麼上好的琴,但琴聲也算悅耳。宗燁深吸一口氣,抬起自己的右手搭在琴上。他右手傷口已愈,已經沒有裹著厚厚的紗布。

他的手搭在琴上明明動也未動,但額頭卻滲出了汗水。半晌,只見他玉白的指尖微曲,一個音符彆扭地從琴上發了出來。那聲音似嘲笑又似哭泣,格外地難聽。

宗燁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原本就暗淡的眼眸裡,光彩似乎又淡去了幾分。他的右手傷雖然好了,但卻是廢了。

司徒戮一瘸一拐地沿著長長的迴廊走了過來。他手裡照舊端著一盤子素菜和一壺酒。盤子裡的素菜少得可憐,只有幾片菜葉子。司徒戮將盤子與酒放在泉邊,啞聲道:“聖尊,您日日只吃這點怕是力氣也沒有了。”

宗燁一言不發拿過酒壺飲了一口。

司徒戮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每日自己還能見到宗燁喝酒,他會以為宗燁已經活成了一段木頭。司徒戮撐著自己膝蓋緩緩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又往外走去。

“你的腿怎麼了?”

司徒戮整個人驀地一顫,這是宗燁來到未明宮之後,第一次與他說話。司徒戮的手微微顫抖著。他回過頭看著宗燁笑道:“謝聖尊關心,老奴前幾日摔傷了,腿有些不利索。”

宗燁看了看司徒戮衣襬下隱隱滲出的血痕沉默地轉過頭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酒:“我記得你上次給我拿了些葡萄來?”

司徒戮驀地低下頭:“那樣好的東西,這魔界哪能常有。何況……”司徒戮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宗燁一眼:“聖尊也不愛吃葡萄。”

宗燁端著酒壺的手驀地頓了一頓。他淡淡掃了司徒戮一眼。司徒戮頭埋得極低,躲著不看宗燁。

宗燁淡道:“你腿上有傷,今日就不用再來伺候了。”

“是。”司徒戮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走到燁剎殿門的垂花門前時又轉回頭好意提醒道:“聖尊,這素菜就這麼點,放涼了蔫兒了就不好吃了。聖尊就趕緊吃上兩口吧。”

宗燁淡淡看了司徒戮的背影一眼,竟然真如司徒戮囑咐的那樣放下手中酒壺,將盤子裡的素菜吃得乾乾淨淨。

“怎麼,吃草吃了這麼久不膩嗎?”神荼跨過燁剎殿後殿的垂花門,人還沒到近前倒是囂張跋扈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宗燁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回過頭去見神荼身後還跟了一個穿著金絲雀羽黑裙的侍女來,與普通的侍女不一樣,這個侍女刻意打扮過,端的是姿容絕豔,媚眼如絲。她抬起頭看著宗燁,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她看了看宗燁又轉過頭看了看神荼,而後又怕被人發現似的趕緊低下了頭。

神荼看著宗燁道:“這女子是我宮中的,不過我還沒碰過,都送給你了。”

宗燁微微蹙了蹙眉,並不願多看這侍女一眼。

神荼譏諷地一笑:“你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神荼回頭陰鷙地看著那個女子:“他就是我,你如何伺候我的,便如何伺候他。給我伺候好了,否則下場你知道的。”

那侍女被神荼一嚇,頓時花容失色。

宗燁躺在溫泉之中閉幕養神,溫泉水的熱度從他的手腕上流過傳到四肢百骸,讓人有些懶洋洋的。“你為什麼不殺我?”

神荼譏諷地看著宗燁:“你就那麼想死?”

宗燁微微睜開雙眸,眼睫上凝結的水汽從鴉翅般的睫羽上滴落下來:“神荼,我到底是誰?”

神荼譏諷一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個答案我不是回答了很多次了嗎?”

宗燁淡道:“我與你不一樣。”

神荼不耐煩道:“有什麼不一樣?你好好看看,我們有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鼻子。我們都是這魔界裡的聖尊,有什麼不一樣?和我一起留在魔界不好嗎?不,不止在魔界,我們可以將魔族帶出這個地獄,和天族平分人界!”

宗燁疲憊地閉上雙眸。

神荼一轉頭看見宗燁泡在溫泉裡,將自己當做了一隻蚊子,頓時氣得跳腳:“宗燁!你!”

宗燁的墨發落在紅色曼陀羅華旁,早已將神荼當成了空氣。

神荼氣惱地看著站在一旁侍女沒好氣道:“你留在這把這木頭給我點燃了!”說罷轉身走出了燁剎殿。

侍女見神荼離去,一直緊繃的背脊才鬆弛了下來。但她在溫泉邊上跪了太久,竟然膝蓋一時發軟站不起來。那侍女抬頭看了看宗燁。那張臉與神荼雖然一模一樣,但卻沒有神荼那樣的戾氣。同樣的一張臉,侍女不敢看神荼,但卻看宗燁看得出了神。

半晌,宗燁的眉頭微微蹙了蹙。那侍女才驀地反應過來,瞬間恢復了嬌媚的模樣。她膝行著走到宗燁身旁:“聖尊可是想沐浴?凝箬為聖尊沐浴可好?”

宗燁低頭看著溫泉邊的曼陀羅華對凝箬的話充耳不聞,他手中的酒早已飲盡,右手五指勉強能握住空了的酒壺。

凝箬見宗燁不出聲,膽子便大了起來。她一雙柔荑輕輕放在宗燁肩頭,緩緩劃過宗燁的脖頸,向著宗燁交疊的衣領中滑去。

忽然宗燁有些粗糙帶著薄繭的手覆蓋上了凝箬的柔荑。凝箬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了宗燁一眼。宗燁側臉稜角分明,高聳的鼻樑在月色下如隆起的山脊。他薄薄的嘴唇緊珉,雖然冷了些,卻越發顯得清雋無雙。

凝箬心中“突”地一跳。儘管她生來好看,從小就學習媚術,但遇到宗燁這樣的男人,還是忍不住紅了臉。宗燁手上的薄繭帶著溫度覆在她的手上,有些粗糲的觸感卻越發讓人覺得心神盪漾。在宗燁交疊的衣領之間,飄出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凝箬情不自禁地便抬了抬身子,一雙柔軟的櫻唇就往宗燁雪白的脖頸之間湊了過去。

忽然,侍女的手腕一緊,身子一空,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就落進了水裡。凝箬原本正是心神盪漾的時候,忽然被扔進水裡一下子喝了好幾口溫泉水。她狼狽地從水裡站了起來,抬著一張沾滿水珠溼淋淋的臉看著宗燁。

方才在側面,凝箬看得不怎麼清楚,現在站在宗燁身前才發現宗燁眼裡哪有半點情慾?她對上宗燁的眼眸,只覺得自己身旁的溫泉水似乎都在一瞬間冷了下去。她此時才知道自己方才多蠢,有多危險。

宗燁冷冷看著溫泉池中的凝箬:“醒了嗎?”

那侍女渾身一哆嗦,低下頭不敢再看宗燁隱含殺意地眼神。

宗燁再也懶得看凝箬一眼,冷聲道:“滾出去。”

說罷宗燁從池邊站起來,轉身朝燁剎殿走去。

凝箬此時如夢方醒,趕緊從溫泉中爬了起來伸手拽住了宗燁的衣襬。

宗燁嫌惡地回過頭,看著跪伏在自己身後不停哆嗦的凝箬。凝箬不敢抬頭,頭埋得低低的,害怕得止不住地顫抖:“求聖尊不要趕凝箬走。”

宗燁抓住自己的衣襬要從凝箬手中扯出來。沒想到凝箬竟是拼了命地拽住宗燁的衣襬不肯放手。凝箬聲音哽咽,雖然極力壓制但恐懼還是讓她聲音顫抖得每一個字都要變了音:“求聖尊不要敢凝箬走,求聖尊要了凝箬。凝箬不想去荒獄,更不想去屠場。凝箬學了一輩子的媚術,學藝不精惹聖尊生氣了,求聖尊就饒了凝箬吧!凝箬真的不想做人彘。”

宗燁蹙眉道:“我不要你,你便要去做人彘?”

凝箬聽聞宗燁的語氣裡少了些怒意,更加用力拽緊宗燁的衣襬:“聖尊,魔界不留無用之人,不是您說的嗎?我若能讓聖尊高興,那就還是有用的是不是?凝箬學了一輩子的媚術,就是為了讓聖尊開心。”

宗燁心中愈發的冷:“是我說的?我何時說的?”

凝箬趕緊低下頭:“是奴家胡言亂語了。”

宗燁蹲下身,將凝箬尖尖的下巴抬了起來:“你方才見到我的時候在想什麼?”

凝箬嘴角顫了顫,不敢答。

宗燁冷道:“你不是想要伺候我嗎?那就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或許會考慮把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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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箬低下頭跪伏在宗燁身前:“凝箬只是覺得您與聖尊長得太像了些。”

宗燁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你之前未見過我?”

凝箬的確在見到宗燁時心中有過好奇。但她知道,好奇心會害死自己:“聖尊說過,您就是他。”

宗燁皺眉道:“你在魔界多久了?”

凝箬低聲道:“奴生在荒獄,至幼就在魔界。魔界的時間沒有意義,不過至今也當有百年了。”

宗燁喃喃道:“百年間你只見過一個聖尊?”

凝箬似乎想起了什麼,嚇得渾身一顫跪在宗燁面前“咚咚”磕著頭,腦門上頓時紅了一塊:“求聖尊饒命!求聖尊饒命!”

宗燁不耐煩道:“我問你就答。”

凝箬頭埋得低低的,哆哆嗦嗦地答道:“魔界的人都知道,未明宮的聖尊只有一位。”

凝箬這話答得巧妙,魔界的人都知道,而不是她知道。

一道靈光自宗燁腦海中閃過,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閃即逝,抓又抓不住。宗燁冷道:“你既然想留在這裡,那便留下吧。不過本尊現在沒興致,你去給本尊溫兩壺酒來。”

凝箬這才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宗燁低頭看著溫泉池裡自己的倒影。如果出現在這魔界裡的一直都只有一個聖尊?那麼他自己是誰?或者說神荼是誰?

神荼說自己是在女媧廟時被天雷劈散了元神所化出的分身。這又到底是真是假?

不一會兒,凝箬端著兩壺酒走了進來。此時的凝箬收起了一身的妖媚之氣,細看去也是個清麗可人的美人。

宗燁回頭淡淡看了凝箬一眼,凝箬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抬頭看宗燁。宗燁譏諷一笑,抬頭將壺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酒入口有些辣,香味不足,可以說是劣質,但在魔界,這一杯酒已是瓊漿玉液。以往在忘歸館時,白珞愛喝霜梅釀,他總是跟著喝一點也不敢多喝,喝沒了白珞是要不高興的。

此時宗燁喝著杯中烈酒,總是想起白珞喝霜梅釀時的樣子。白珞總是喜歡坐在屋頂上喝酒,喜歡看著裹了一層粉紗似的雲霞,或是漫天星辰。可著未明宮裡,只有黑沉沉的雲,即便在夜裡有了清冷的月光,也無一顆星辰。宗燁就是學著白珞的樣子飲著杯中酒,但因為這死寂一般的大殿,也終究是學不像的。

溫泉水中倒影著宗燁,水波盪漾水面上的曼陀羅華倒影在這圈圈漣漪中化成一道道紅色的微光。那光影浮於水面,就像是一絲血跡在水裡渲染開來。

就像是在幻境中,他抱著白珞在溫泉池裡療傷時一樣,一圈圈的血絲自池中白衣之間升起,又在水中消失。

水面的倒影裡,白珞依偎在宗燁身旁,就像是她受傷時那樣。宗燁心中“突”地一跳,回過頭去看著身後。自己身後站的竟然是白珞?

他嘴唇顫抖,喉頭一陣哽咽:“師尊?”

怎麼可能!

“你我師徒緣分盡了”,那句話言猶在耳,這人又怎麼可能是白珞?

“白珞”看著宗燁,眼裡滿是深情,她伸出手來扶住宗燁:“怎麼了?是有哪裡不舒服?”

宗燁回過頭,見凝箬將酒壺放在盤中倒退著退出了燁剎殿。宗燁驚愕地抬頭看著“白珞”。他原以為眼前的白珞是凝箬媚術所化,竟然不是?

宗燁伸出手,輕輕搭在“白珞”的手腕之上:“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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