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無上下左右,不分東南西北,是一片空無之域。

樓船“飛雲”張開鋼鐵之翼,如荒古巨獸,翱翔其間。

其上紫旗迎風,披甲如林。

此等戰械,攻防皆備。在道元石充足、兵陣也能隨時給予支援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比肩強神臨戰力。

姜望和符彥青在進入迷界前就已經分開,此行畢竟是出征,不是踏青訪友,他叫住路過的符彥青,更多是為瞭解現在的迷界形勢。

祁帥軍令甚急,這些功課提前做得也不夠充分,且決明島和暘谷,對迷界的認知亦有所不同,能夠互為補充。

如果把迷界視為一個四四方方的巨大晶體,人族以天干地支標記的各域,則是這個晶體裡被胡亂切割的、形狀各異的小塊。各域之間,以界河相連。

當然這種描述並不準確,因為迷界最大的特點是“無序”,在空間和時間上都很混亂。沒有界河連線的兩個區域,或許根本不在一個空間裡。

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

這些區域最早當然是順序連線的,至少在人族開始標記迷界之時是如此。

歲長月久後,早已首尾不接。

迷界戰爭發展到如今,每次迷界位移發生後,人族與海族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清鄰近區域的情況,重新描繪輿圖。

迷界位移的發生,亦是毫無規律可言,有時候一年半載,有時候三兩天。

姜望出發之前,就已經戴上記錄了最新情報的指輿。

更是在“飛雲”撞進迷界之後,親自做斥候,離船行動,在最短的時間裡確定了樓船所在的區域——庚寅。

結合已知的各個區域的情報,迅速規劃出一條清晰可行的路線。

轉道辛卯,再丙午,再庚午。

庚午區域在前一次迷界位移後,域內出現了三條界河,其中一條就連線丁卯區域。

在這幾個區域裡,庚寅和辛卯區域,人族海族勢力相對平衡。丙午區域更是人族佔據絕對優勢,五浮島對兩海巢。

庚午區域的海族勢力稍強一些,但也只是四海巢對三浮島的局面。

以“飛雲”樓船的實力,從這條路線開過去,基本上不會遇到什麼難以解決的危險。

甚至不需要走得太快,保持現在這樣的六陣移速,也至少可以提前三個時辰抵達目的地。而“飛雲”樓船的極限速度,是十二陣,即十二個加速陣法同時啟動。

這次軍事任務的重點,畢竟是協防,而不是趕路,所以在時間上很有彈性。

庚寅和辛卯區域都是無風無浪地透過,在經行丙午區域之時,還恰巧碰上了一場釣海樓與海族的小規模戰爭。

姜望並無二話,下令出擊。“飛雲”樓船直接將海族軍陣洞穿,輕而易舉地終結了戰局,嚇得丙午區域裡的兩座海巢,當場升起大陣。

而“飛雲”只是大搖大擺地自海巢邊飛過,透過界河,轉道庚午區域。

將釣海樓修士的感謝,和兩座海巢的恐懼,全都丟在樓船後。

如飛雲這般的主力樓船,本身在建造的過程裡,就加入了相當分量的迷晶。可以視為一個小型的浮島,當然也可以作為渡橋,短暫地穩定界河規則。

“侯爺,前面就是庚午第三浮島了,我們比預計的還快了一個時辰。”方元猷在艙室外報告。

坐在艙室裡捧書細讀的姜望,澹澹地應了聲:“繼續前進。”

所謂臨時抱佛腳,不親近也眼熟。

主要是祁帥軍令來得太快,並沒有給姜某人太多學習時間,以至於白玉瑕為出海準備的那幾本書,他都還沒能讀完。

只能說是在處理好軍務後,在“飛雲”航行平穩的時間段裡,抽空讀上幾頁。

船艙外甲士巡行,三千人的軍隊像模像樣,把弩、瞭望、掌舵,各行其是。

船艙內一盞孤燈,一卷書,一隻蒲團,一位唸唸有詞的國侯。

誰看了不得說一聲勤學!

姜某人正在知識的海洋裡蜻蜓點水,忽然感受到船身一震,好似撞到了什麼東西,速度驟緩。

耳邊隱約有聲音響起,心中也生出一種煩惡的感覺。

已經有過經驗的他,立刻意識到,這是整個環境發生了改變,迷界的位移正在發生!

不好!

他勐地站起身來,將手中書卷捏緊。

第一次感受到此等變化的方元猷十分緊張,一邊高喊:“不用緊張,重弩上弦、帆降三張,各級將士守住自己的崗位,等待命令!”

一邊急匆匆跑到主帥所住的艙室來,低聲而急切地喊道:“侯爺,情況好像不對!”

迷界沒有天地,四處空茫。

但樓船所行,自以上方為天,下方為地。這也跟本域浮島的方向是一致的。

此刻高空重雲低壓,雷蛇千里,霎時間驟雨傾盆。

“飛雲”如在怒海中。

“不要自亂陣腳,正常的迷界位移罷了。”大齊武安侯推門而出,一襲青衫傲風雨,十分的從容。

他其實後槽牙都咬碎了。

倒不是怕迷界位移後撞上什麼強敵,不誇張地說,在範圍甚廣的迷界戰場裡,要想偶遇足夠讓他驚懼的對手,其實機會並不大。

主要是迷界位移的發生,意味著他需要重新找路。

鬼知道丁卯區域現在連線哪裡!

更新輿圖是需要迷界人族協作的大工程,不能瞬息而就。

靠自己挨個地蹚界河探路,又不知要探到何時去。

姜爵爺認真練兵,虛心學習兵法,豪言要在戰場上拿到校場上沒能拿到的尊重。

但也委實沒有想到,出征迷界遇到的第一個難題……

是失期。

怎麼就又位移了呢?

根據既有情報顯示,迷界已經穩定了三個多月……偏在這時候!

要是太虛角樓能夠立在迷界就好了,更新輿圖的速度會快很多……但也只能想想。海族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姜望大步走到甲板,赤眸如電,仰看高處,但見那雷雲重雨,似巨獸俯身,欲噬萬人。

猶記得前次迷界位移,並未有什麼異象發生。

這次有什麼不同?

今時的姜望不必等待答桉。

足尖輕輕一踏,殘影猶在,其身已入雷雲中。

轟隆隆隆!

沉沉雲翳內,雷鳴爆響中,姜望閒庭勝步。隨意地豎起一根食指在身前,指尖一豆赤焰燃起,長髮驟然飄飛——

樓船上的數千甲士仰看高穹。

但見一點赤光在陰雲雷雨中遽然亮起,瞬間擴張。

高空一時盡染。

千里雷雲映赤霞!

那彷佛可以無限膨脹的赤光,一瞬間又收回一豆赤焰,乖巧地懸停在姜望指尖。

而雷霆驟雨皆散去,青衣獨立,好似神明。

士卒們眺望上下左右,只有一片空茫。

姜望的食指輕輕一晃,赤焰已熄,飄落甲板,徑往艙室走:“開八陣速,尋找剛誕生的界河。”

他輕描澹寫的姿態撫平了軍心,加速法陣一座座亮起,巨大的樓船抵準一個方向,駛向未知。

軍中自有斥候在,於尋路方面有專精,倒是不用姜望過多操心。此刻他往艙室裡走,思考的是整個迷界的變化。

在剛才的雷霆驟雨裡,三昧真火捕捉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資訊,

只可惜當年來迷界時,修為太低,對彼時的天地變化也感受不出所以然,沒法子比對,也就找不出關鍵的問題。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距離祁帥所劃定的期限也越來越近。姜望重新坐下來,安靜地看書。

轉了幾次方向,約莫三個時辰之後,“飛雲”終於找到了一條新誕生的界河,迅速越過。

嗖嗖嗖!!

破空之聲,忽然衝撞耳膜。

視野被一片慘白色所侵蝕。

那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骨槍,鋪天蓋地,像是迎面撞來一陣暴雨。

在此槍之後,似是推來一堵骨白的牆。

“升盾!出動棘舟,往卯時一刻方向偵查!”方元猷高聲命令。自己飛身站上了望鬥。

他才看清那一堵“白牆”的全貌。

哪裡是牆?

分明是一隻巨大的海獸。

且是海族專門培育變異的戰爭兇獸。

它的下身長著十二對巨鰭,支撐著它在空中浮游。巨大的圓形的軀幹,讓它可以儲備海量的源能,且擁有極強的緩震能力。

沒有鼻子眼睛嘴巴,周身有的只是一個個蒼白的骨骼圓孔。裡面一根根的骨槍,正在生長出來,準備下一輪進攻。

眾所周知,海族的真身就是獸形。

海獸就是海族的最初形態。

但是在海族的文明裡,只有當海獸成長到一定的階段,誕生靈智,顯化道身,才會被視為真正的海族。

因為滄海實在是沒有什麼資源,海族文明要發展,只能求於自身。

包括但不限於將本可以成長為海族的海獸,催生為適應各種廝殺環境的戰爭兇獸。

人族也有煉嬰童為殺器者,但都為邪祟,人人得而誅之。

海族對幼生期海獸的種種馴養培育,則已是一種正常的文明現象。

當然,以人族文明來評判海族,多少有失公允。

一個種族的道德,在另一個種族並不適用。

暘谷的將主,真君嶽節曾經這樣說——滄海環境的惡劣,根本無需親見。只消看看在那個地方,誕生了何等畸形而強大的文明!

而今這種文明,鋪開在方元猷面前。

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裡看到海族的戰爭兇獸,與在圖卷看到的觀感完全不同。

隨著他的命令傳達,樓船甲板上的防禦陣紋亮起,數百名甲士的氣血,輪番湧入其中。一剎那波濤洶湧!

洶湧的水元在樓船前方奔成江流,又結成冰川。

白茫茫的骨槍潑似驟雨,打得堅冰開裂,砰砰直響。

那巨大海獸往後退了數十丈,說不定在它的簡單認知裡,飛雲樓船亦是一頭恐怖巨獸。但很快得到了命令,又往前壓。

“射!”方元猷大手一壓。

早已滿弦的射月弩呼嘯而出,直徑一丈、長有十四丈的鋼鐵弩箭,直接將冰川盾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瘋狂吸納著附近的天地元力,將那骨槍之雨也轟出一塊空白。

不斷加速、加速,不足千丈的距離,幾乎是被一掠而過。

堪比神臨一擊的鋼鐵弩箭,裹挾元力龍捲,直直地轟在了那戰爭兇獸身上,將那高達數百丈的海獸帶得往後倒飛!

在這倒飛的過程裡,這頭在《海獸紀要》裡名為“弩章”的巨獸,體內發出山崩一樣的震響。

而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像一座失去活力的肉山,筆直墜落無底的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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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遠處那兩隊掉頭就跑的海族,和一個衣甲殘破、渾身浴血的人族將領,才出現在甲板將士的眼中。

被調去偵查的棘舟迅速追了過去,金行元力匯聚的棘槍,一槍槍點名,將那兩隊海族屠了乾淨。

方元猷正要問問那位人族將領,此方區域的情況,那人已經主動飛來,口中高喝:“大齊辛酉浮島,急求支援,這位將軍請隨我轉戰!”

這裡已是辛酉區域!

“辛酉浮島現在是什麼情況?需要什麼程度的支援?能否堅持?”方元猷得到的命令,是迅速找到通路,趕往丁卯區域,現在已經耽誤了很多時間:“我亦軍務在身,時間緊迫……”

“本將吳渡秋!”那將領已經高舉血色的手掌,握著自己的將令,飛到樓船前,迎著對準了他的森冷弩箭,高聲道:“前春死軍正將,現辛酉第一浮島副島主!本將對自己今日之言行,承擔所有責任。現援引大齊海務戰時條例第九、第十一條,正式徵用此戰船,爾等不得拒絕!”

方元猷愣了一下,又覺惱怒又覺好笑。

且不說他需要對飛雲樓船上的三千甲士負責,不可能情況未明就貿貿然出戰。更不必說他們還要趕著執行祁帥的軍令。

單單你一個春死軍正將,還掛個“前”字,竟要強徵大齊武安侯的坐艦?

怎麼想的?什麼條例能支援你?

“還不與我響應?!”吳渡秋怒聲連連,甚至要強行登船:“爾等不識大齊軍法?”

“你知不知道你攔的是誰的坐艦?”方元猷手按軍刀,嚴肅非常。

“管你是誰!”這位曾與重玄遵談笑風生的春死軍正將,此刻狀若瘋虎,甚至揮動手中染血的斷劍:“若敢不救,今日殺你!”

救援袍澤本是義務,就像他們剛剛毫不猶豫轟擊戰爭兇獸“弩章”,擊殺海族。

但軍令亦有先後,亦有緩急,其中輕重非方元猷所能判斷。

如祁笑這等統帥,著眼滄海,全域性落子,爭的不是一時長短。棋子妄起心思,壞了大局,竟是誰的錯?

白先生反復強調過,從軍百例,聽令第一。

方元猷毫不猶豫地拔刀出鞘。

甲板上一片拔刀聲!

吳渡秋稍稍清醒了幾分,悲聲道:“再不去人,辛酉浮島就沒了!”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本侯被你徵召了!”

一襲青衣的姜望出現在甲板上,看著船首前方的吳渡秋,下巴微抬,只道了聲:“怎麼走?”

這艘樓船竟是姜望的坐艦!

無論什麼條例,如何徵得動!

吳渡秋看著這位年輕一代武勳最隆的軍功侯,一時百味雜陳,最後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說,轉身疾飛:“請隨卑下!”

姜望隨手一抓,將已經傷重的他撈到船上來,聲音仍是平澹的:“指路即可。”

巨大的飛雲樓船在辛酉區域翱翔,完成任務的棘舟護衛在樓船左側,另一艘棘舟亦高飛而起,護衛在右側。

輪值的千名甲士各就其位。

弩張匣,箭上弦,刀出鞘,各個陣紋節點,堆滿了道元石。

裡艙正在休息的戰士也紛紛開始披甲,一隊一隊走上甲板來,各結軍陣,各持武械。

氣血繞艦,元氣洶湧。

整艘樓船於此刻完全展現了戰爭姿態,速度開滿十二陣,似一頭甦醒的惡獸,咆孝著撞出如龍的尾流,毫不掩飾地向辛酉第一浮島馳去。

辛酉區域一共有三座浮島,七座海巢,是海族佔據很大優勢的區域。

三座浮島守望相助,倒也維持著脆弱的均勢,鞏固了小部分地盤。

但在三天之前,迎來了劇變。

第三浮島不知為何一夜傾覆,猝不及防的第二浮島也被重創大軍,只能固島自守。

海族大軍幾乎傾巢而出,將第一第二浮島盡數圍住。

吳渡秋作為第一浮島的副島主,殺出重圍只為求援。驟逢迷界位移,幾乎絕望。陡見飛雲樓船,才絕處逢生。

此時在樓船之上,死死盯著前方,幾乎將扶手攥破。

當全速前進的飛雲號趕到目的地,第一浮島正好被轟破了大陣!海族軍隊如潮水湧上浮島,與守島修士廝殺在一起。

高速迫近的齊國戰船當然也被海族所察覺,從那不斷吹響的號角、迅速回撤的精銳,可以看到海族統帥為解決意外所作出的努力。

可絞殺在一起的大軍,怎有那麼容易再分開?

預備隊便用在此時,兩支千額的海族戰士,迅速結成軍陣,向飛雲迎來。

姜望負手立在船頭,看著眼前混雜一片、幾乎敵我難分的戰場,澹澹地說道:“吳將軍,本侯這幾日精讀兵法,頗有所得。你知道兵法最重要的是哪一句嗎?”

吳渡秋死死盯著那些海族:“未請教?”

姜望輕輕一拍腰側劍,身如青虹貫長日,已入海族軍陣中!

吳渡秋還未反應過來。

嗖嗖嗖嗖!

飛雲樓船上的所有大弩,什麼蹶張、黃肩當然也包括射月……威能盡展,箭雨如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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