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湧進鼻腔,尤利爾不禁皺眉。形形色色的人從他面前經過,大部分缺胳膊斷腿,少部分只有幾截,這兩類事物無疑會引發諸多聯想,但只有不諳世事或殘酷無情的人才會動手實施,尤利爾二者皆非,他伸手攪動水流。

波浪翻滾,人影蠕動起來,慢吞吞地向前。這絕不是令人愉快的場面。

但照實說,它們已是尤利爾的老朋友。自他在尹士曼的銀頂城獲得“紅之預言”開始,這些死去的人便隨夢境徘回不去。每當尤利爾夢見黑月下的死亡之河,人們會都在河中排著隊迎接。

更糟的是,預言夢出現的頻率並未隨著白夜戰爭的結束而消失。尤利爾曾以為是『靈視』的原因,但在他懷著忐忑心情請教了大占星師後,拉森告訴他這是正常現象。

“獲得預言夢是非凡的天賦。”“艾恩之眼”閣下肯定地說,“一粒石子投入湖中,只有敏銳的魚兒才能發覺。這石子就是命運的警示。”學徒的苦惱竟讓他大為讚賞。“不過嘛,‘警示’除了一瞬的聲響外,還會產生連綿的波紋,唯有靠時間消弭。”

尤利爾無法確定這話是否是自己如今的真實情況。說到底,拉森的判斷依據全自學徒的一面之詞,而關於這些,我們的箴言騎士可沒說實話。畢竟,學徒總不能問他“閣下,我的火種帶給我特別的天賦,你有法子控制它嗎?沒有的話,我再去問問先知”。世上的蠢事莫過於此。

說不定真能解決問題喲,“黑夜啟明”大人八成會建議我尋個柴堆。尤利爾可憐兮兮地想。

與沐浴火焰相比,沐浴死人的洗澡水根本不算什麼。尤利爾逐漸習慣和夢中的殘骸們打交道:穿長袍的老人,五官萎縮在皺紋裡;斷腿的中年人,渾身傷痕累累,面目全非;真名桃樂絲的瑪奈修女,喉嚨有道致命傷。握三叉戟的水手,它直不起腰,武器尖端勾住修女的長髮。以及最後一位貴客,克洛尹塔的外交部長,差點在六指堡洪災時喪命的白之使。過期的預言不會重新整理。

不論如何,這裡邊有人生前是他的熟面孔,更有人則借了他的光,壓根沒死掉。諸神保佑,尤利爾心想,我還能要求什麼呢?這下我明白無名者的好處了。

就在這時,突然間,“無名者”這個詞提醒了他,猶如靈光電閃過腦海。尤利爾在拜恩認識了一位守夜人“獨臂”漢迪·恩斯潘,而黑月河中同樣有位缺失肢體的死者。獨腿。無名者。

他忙遊上前。佇列首位的老人已經遠去,他身上的長袍滑過尤利爾的手,留下滑膩的觸感。學徒扯掉布料,擺動雙腿繼續遊,找到第二具屍體。獨腿的中年人。他總排在老人身後一位。

“見鬼。”學徒輕聲說。

去除心臟的大洞和滿身疤痕,此人竟也是位熟人。“理髮師”愛德華,惡魔獵手,回形針傭兵團的冒險者。記憶裡,他正是個瘸子,行動不便。尤利爾與他一同進入沉淪之地。

他理應是我遊覽加瓦什的旅伴,卻在最初便失散。尤利爾心想。我沒能送他最後一程。更何況,直到死去,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他痛恨的無名者。真是殘酷的玩笑。

但仇恨和秘密都已逝去。如今愛德華在黑月河中漂流,即將前往死寂的漩渦。這大約是好事罷。學徒無法判斷。

“再見,兄弟。”尤利爾對遺體斑駁的面容低語,“很抱歉我不是你的同胞。”而是敵人。

“我騙了你,沒什麼能為此開脫。可我想讓你知道,拜恩的國王也死了。”我殺了他,卻不是為你。“也許這會讓你好受一些。你的血不是白流。”

他停頓片刻。“我是個災星,貨真價實的那種。祝你好運,愛德華。”

尤利爾鬆開手。

……

“把手拿開,小子。”精靈醫師冷冷地吩咐,“除非你願意把手和肚子捆成一體。當然,你的右手也傷得不輕,我不確定你願不願意。”

尤利爾趕快遵從醫囑,讓繃帶穿過腰側。蟬蛻帶著涼意覆蓋在縫好的傷口上,卻失去了安眠的效果。聖者死後,學徒再無法應付下一場戰鬥,疲憊擊垮了他,黑暗吞沒意識……直至方才醫師敲門。

醒來後,傷口刺痛,肌肉無力,尤利爾才意識到自己並沒變成屍體。我竟活著走出了王宮?想到謀殺了國王的黑騎士居然遵守了約定,他頓時感到一陣不安。此人必定另有圖謀,不幸我沒法阻止。

他不願再去思考這些無能為力的事。事實上,有更多問題亟待解決,反思可也是要耗精神的。誓約之卷彌補了他的魔力,不能滋潤乾涸的火種。

肉體的傷口則好得最快。黑騎士既然讓他或者離開王宮,就不會再多此一舉要他的命。尤利爾發覺自己回到了最初進入拜恩時的醫院,並得到了全面而迅速的醫治。

別的不說,這名醫師的手法大概是學徒畢生僅見。她輕柔地固定斷骨,刮除剔除被魔力侵襲的腐爛血肉,再用自然精靈的力量彌合創口。一切在眨眼間完成,他幾乎感受不到疼痛。

但這種待遇並未令他安心。事實上,自從殺死“國王”後,任何事都不能安撫他。尤利爾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的時候,瑞恩或許正把“夜焰”送到城外,渡鴉團的“獨臂”漢迪正在滿城躲藏,拜恩人心惶惶、動盪不安,而秩序聯軍在清剿他們陷落在帷幔山脈的同胞。

往好處想,也會有人擔心他的安危。比如遠在高塔的朋友,遙望霜月長夜的冰地領冒險團“諾克斯”,聯盟的西塔女士“茶杯”等人,還有他在教會認識的同道之輩。學徒無比想念他們,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得見。換作是我,為了保住統治拜恩的名義,是絕不可能讓謀害國王的訊息洩露出去的。而萬無一失的辦法,當然只一個死。

他一定把心情表現在臉上。精靈醫師瞧見,將東西往他手中一塞:“自己動手。你的神術勝過許多魔藥,而我還有事要處理。”

尤利爾有些尷尬。“謝謝。我要怎麼稱呼你?”

“寧阿尹爾。我是拜恩國立醫院的院長。繃帶和消毒劑你可以隨意取用,在櫃子裡。你能下床吧?”

“這很簡單。”

話雖如此,他雙腳著地時,仍能感到一陣陣來自四肢內的虛弱。也許它們能夠有力量支撐身體,但尤利爾暫時指揮不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火種已微弱到影響行動的地步。這實在不妙。

寧阿尹爾眯起眼睛。“不如你還是回去趴著。”她用下巴一點。“或者坐在地上。聽好了,小鬼,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在你身上浪費,別給我找麻煩。”

“我儘量配合。”尤利爾說。連這他都覺得手腳不聽使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懷疑……”

“論取人性命,刀刃比繃帶好使。我們沒必要等你醒來再下手。”精靈醫師嘆了口氣,“但也許你的謹慎是對的。危險無處不在,尤其是身在敵營的時候。”

“我更願意想我是在同胞當中。”

“我們會為此心懷感激的。”寧阿尹爾點點頭,“接下來我會加大劑量,讓你好好睡上一覺。”

這可不行!“我睡了很久,精神得很。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距離你從王宮出來,兩天。”

她提到王宮!她知道。這個念頭電閃過腦海,尤利爾本能地繃起背,然而對應的部位根本不響應。我還真是任人宰割。

他的應激反應被寧阿尹爾看在眼裡。“好吧,在誤會解除前,我最好讓你一個人待著。”醫師寬容但堅決地抽回手,“是的。你一個人就行,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人等著我去處理,且沒法用神術治癒自己。”

“當然。”尤利爾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誓約之卷帶給他分辨謊言和真相的力量,教他無需警惕他人的好意……本應如此。我生病了,疑神疑鬼的病。我敢說這病比我的手難治一百倍,起碼聖水魔藥幫不上忙。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請快去吧。”

精靈醫師離開後,尤利爾腦子裡還轉著各種紛繁的念頭。國王的死,人皮刺客,王宮秘境,以“夜焰”為籌碼的交易,帕爾蘇爾的聲音……直到最後,他才有空仔細回憶寧阿尹爾的話。

她說她另有要事。她提到她是這間醫院的院長,而且有機會瞭解王宮的內幕。此人顯然不簡單。拜恩經過這場動盪,無疑會增添更多傷患,其中最可能讓寧阿尹爾院長親自前去照料的人,答桉不言而喻。神術不是亡靈的藥,這倒是沒啥可說的。

尤利爾想到的是另一回事。

國王已死,不死者領主是否達成了目的?他如今是結社的首領了。王宮遭遇後,學徒只想離他遠遠的,這輩子都不碰面,但假如他死掉……

……卻有很多好人會因此喪命。這死去已久的亡靈竟與成千上萬活人的性命掛鉤,尤利爾感到很怪異。大多數人眼裡,國王的命比成千上萬的凡人更重要,我不是大多數人。然而事實證明,沒有國王,無星之夜照常運轉,沒有不死者領主,守夜人就會先行崩潰,隨即引起拜恩乃至整個結社的坍塌。他將許多凡人安置在沉淪位面,以應對未來可能發生在拜恩的戰爭。除了秘密結社,他也是加瓦什的統治者。

無可爭議的是,拜恩需要他,即便他犯下恐怖的罪行。

人們創造的價值與其本身的德行是毫無關聯的,尤利爾複雜地想。結社需要領導者,因此“國王”麥克亞當得到擁護,將“黃昏之幕”變成了“無星之夜”,奈笛亞和她的理想隨之逝去。如今黑騎士不也是同理?這並非是依靠榮譽坐穩的位置。人們需要誰,誰便是救世主。

這麼看來,無星之夜一定會支援黑騎士,儘管他殺死了國王。我的存活與否對他構不成威脅。尤利爾得到了現狀的解釋,略略放下心。

可說到底,不死者領主為什麼要背叛國王,還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兩敗俱傷,又有什麼好處?

……

精靈醫師離開後許久,“答桉”推門而入。

但要看清它的真面目,我還得小心應付。尤利爾心想。“大人。”

“想問就問,你的時間不多了。”

他在嚇唬我,學徒心想。然而即便認清了其中的恐嚇意味,尤利爾仍然無法剋制恐懼。當你的小命只在別人的一念之間,你也會恐懼的。說到底,活人怎能全然無畏呢?

只有死人才能。他隱約感受到奇異的力量徘迴在這惡魔領主的周身,是之前在王宮似曾相識的氣息。那石臺。儀式。他身上有神靈的味道。

和神降有關。尤利爾只能想到這個。畢竟,能限制一位聖者的行動,依靠空境的神秘度可辦不成。但破碎之月的儀式沒成功呀,喬尹阻止了她。這裡頭一定有秘密。

……卻不能在這時候問出口。雖然黑騎士並沒動手,但若真相信他會有問必答,那可真是太蠢了。

“你的契約解除了,大人?”

“一刀兩斷。幹得漂亮。”惡魔領主話中沒有讚賞意味,只不過是敘述。

當時你可不是這副模樣,尤利爾在肚子裡想。國王死後,不死者領主似乎頗受震動。想來雖已有過背叛之舉,但加起來也比不上最後的一錘定音。不過學徒不會傻到反駁他。

“我之前沒有解約的本事,至少我自己從未發覺。”尤利爾問,“這是誓約之卷的力量嗎?”

“它是七聖經之一,你很清楚。諸神所遺留之物擁有特殊的力量,你的職業源自於它。”

果真如此。尤利爾只覺手指抽搐。我親手斬斷了國王與領主間的契約,哪怕不用聖經,只是我動手……“那把劍,它也有特別的能耐,是不是?你要我用它——呃。”他想起死而復生的“人皮”刺客,所有話頓時被吞了回去。

黑騎士沒開口。

他在防備我。尤利爾勐然意識到。他知道誓約之卷的能力,知道我能辨別謊言,所以幾乎不會主動回應,只在必要時作答。我不能從他身上獲得任何他不想給出的情報。

這種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尤利爾感到了棘手。真有必要這麼警惕?看來我在空境眼裡也算得上威脅嘍。他儘量往好處想。“——用它殺死國王。為什麼非它不可?你想控制他?”

“嘗試而已。”

嘗試?一次?他一定殺過其他人,把他們變成聽命於自己的亡靈手下。怎麼能有人辦到這種事?說到底,死而復生本就是神靈的權柄。“我是下一次嘗試的物件嗎,大人?”

“假如你願意自薦……”

“不。”尤利爾斷然拒絕。“我喜歡自己的心跳。同時,說實在話,我挺怕冷的,有體溫還算舒服。就是說,呃,我習慣這樣。”

“你會失去很多,但其中最有用的是弱點。”亡靈不懼刀槍,這倒貨真價實。“捱上一劍,也不會有大礙。”

除了神術?尤利爾有心想問,沒膽子開口。

黑騎士似乎也懶得說服他。此人比起利誘無疑更擅長脅迫,學徒想到了他們在王宮的交易。

“如今結社失去了國王,又會獲得什麼?”他問。

“自由。”

“自由?”

“死的自由,投降的自由,逃亡和求生的自由。拜恩解放了。”

尤利爾皺眉打量他。“我不明白。沒有國王,拜恩連一戰的力量都沒有。你要解散結社,是嗎?”

“這得看票選。”

票選。見鬼。“你在開玩笑嗎?你要讓拜恩人投票?選擇是戰是逃?讓拜恩人……全部無名者?”

“你沒有票,高塔信使。”

尤利爾逼自己微笑。我還真就在乎那張票呢。“你不會說,拜恩已經選完了吧?”

“你覺得漢迪·恩斯潘為什麼把自己的團伙稱為‘渡鴉參謀團’?”黑騎士反問。

難不成是真的?尤利爾目瞪口呆。不死者領主居然是依靠票選來治理秘密結社的?其他領主知道這回事嗎?這他媽真是瘋了!

“我見過民主的決策,大人。”他斟酌著開口,“結局很……不如人意。畢竟嘛,有些矛盾是無法迴避的,就像尋常凡人難以替國王做決定。當然,我認為你完全可以代替國王,沒別的意思……但你瞧,大人,我無疑是不行的,跟我有沒有票無關。車伕、侍從和流浪漢,廚師和商人,還有嬰兒稚童,他們理應有票,卻沒法去選擇戰鬥。因為,呃,怎麼說呢?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各有長。”

“你以為全世界這些道理我只能在你口中聽到?”

“當然不,大人。”

“只有領主參與票選。”黑騎士告訴他。

尤利爾懷疑他根本沒聽懂。這豈不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所以結社選擇了戰爭。”我就知道!你還指望這些惡魔領主選擇投降麼。

“水銀領主不想送死,我把她安排在加瓦什負責後勤。”

原來她也在沉淪位面。當時我們沒碰上她,真是僥天之幸。“加瓦什多久後會回到諾克斯?”學徒想知道。

“誰知道?問你的高塔去。”

“恐怕現在沒人會回答我了。”尤利爾自嘲地說。踏入拜恩後,人們會視我為叛徒。我該怎麼向喬尹解釋呢?“退一步來講,就算想問,我手上也沒有能聯絡高塔的方法。你大可以放心。”

黑騎士一手扶劍,用魂焰打量他。尤利爾知道自己有多狼狽,這亡靈則恰好相反。他沒了王宮時維持儀式的慘狀,好像戰鬥不曾發生過似的。在這對幽幽跳躍著的目光注視下,學徒覺得自己全無秘密。

“不放心的是你,與我無關。”他直截了當地指出。

他知道我在怕什麼。尤利爾心想。領主大概不喜歡委婉的質問罷。

“我只想知道結社的命運。”於是他吐露,“戰爭必將失敗,逃亡沒有盡頭,但千年之前,曾有一位秘密結社的領導者,她找到了一把象徵希望的鑰匙。”

尤利爾瞥向那把三截劍。首次見到這把“聖經”時,白髮的阿蘭沃精靈將它隨意放在桌前。長夜漫漫,風雪振動窗靈,琉璃盞中,蠟燭安靜地燃燒,微光點亮銀白似骨的劍刃。房間中瀰漫著松雪清香。她提起聖經,提起誓約之卷和神靈遺留之物,那些從傳說秘聞裡傳承的故事,隨她的聲音在石壁上流淌。

戰爭與和平之間,“黃昏之幕”的奈笛亞選擇了後者,卻不幸開啟了地獄之門。

他將夢中往事告知對方。“諸神的禮物沒有註釋,大人。”最後尤利爾警告,“一著不慎,災難或將重蹈覆轍。若失去了家園,無名者也將滅絕。我們畢竟不是真的惡魔。”

“邪龍溫瑟斯龐。”黑騎士念道,“聽說她死了,被‘勝利者’殺死。既然她失敗過,最好別再抱有期待。”

這是實話。尤利爾松了口氣。也許他考慮過,但放棄了,否則若走投無路,秘密結社用“鑰匙”再度放出地獄軍團,那可不只是生靈塗炭那麼簡單,整個諾克斯都會被拖下水。

“少胡思亂想。”不死者領主道,“這對你有好處。”

學徒一聳肩,結果勐地刺痛。“總不能白捱打。我的問題不多。”

“關於無星之夜和國王?”

“還有施蒂克斯。”尤利爾不放過一點兒機會。“你為殺他設下了陷阱。本人得幸作為陷阱的一部分,起碼也該給我瞭解細節的權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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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東西都不涉及隱秘,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題目。黑騎士沒有再緘口:“無星之夜的前身就是‘黃昏之幕’,麥克亞當,也就是國王,他背叛秩序後,轉而開始鑽研初源……無名者天賦的力量。奈笛亞的遺產大半與之相關,最後連秘密結社也被他完全接手。八成是這樣。”

尤利爾皺眉:“你不能確定?”

“若你下手痛快,我現在就能叫他出來,讓你問個明白。眼下你只能對骸骨提問。”

是對他的骸骨,還是你的骸骨?尤利爾腹誹。亡靈騎士的盔甲下大概沒有血肉內臟,只有火種和骨骼填充,難怪他殘忍冷酷,不講情面。“那刺客呢?你怎麼發覺他的存在的?”

“此人自己跳到臺前,去作弄兩個小姑娘。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種蠢事。”黑騎士嘲弄,“他好像以為自己是什麼明星似的。”

不會是林戈特吧?“他幹了什麼?”

“拿蜘蛛喂她們的狗。”

不曉得有什麼意義。尤利爾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施蒂克斯似乎頗具浪漫主義,披著人皮拋頭露面時,他的言辭不像刺客,倒像樂師歌手之流。這傢伙行事不羈,也算合理。“我聽說他刺殺過命運女巫閣下。”

“他是她的擁躉。”

真是熱情似火喲。尤利爾竟聽不出這話是真是假。也許不披人皮就沒存在感的生活早已扭曲了施蒂克斯的心智,這就是事實罷。

“他為國王而死。”學徒指出。

“錯了,他是為你而死。你以為麥克亞當是什麼仁慈的君主?”亡靈譏諷,“契約紮根進火種,死亡也不能擺脫,除非國王自己喪命。只要國王一息仍存,你就沒有其他選擇。”

他喚醒聖者,是為逼我動手。尤利爾明白了。一招險棋。若黑騎士的儀式不能困住國王,在場的人都將在聖者的力量下顫抖。電光石火的瞬間,施蒂克斯決定用性命碰觸契約,僅僅因為這是擺脫約束的機會……

“是你們,不是我。說到底,麥克亞當從不是我的國王。”尤利爾嘆了口氣,“但現在他死了,所有束縛隨之解除。我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可事實如此,沒法改變。你說得對,大人,你們獲得了自由,可以有新的選擇。”

“新的選擇?”亡靈重複。

“四葉領有句古話,‘一人獲罪,千人得免’。說的是追根朔源下來,我們人人都有罪無可恕的祖先,血脈的懲處也該有盡頭。邪龍之災可不是你我的錯。那麼擺脫了聖者間的齟齬後,秘密結社與秩序到底有什麼矛盾呢?”

“這話你該對宣戰方說。”

我會的。尤利爾心想。“但從個人角度,我希望秘密結社避開戰爭,最好讓秩序失去目標,就此藏匿起來。”他告訴不死者領主,“說到底,這一切究竟有何必要?初源變成無名者,起因也不過是一次失誤。”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情。”居然是實話。

想必是你死後的事。尤利爾暗忖。黑騎士生前是個十字騎士,大約是某位戰士的遺骸誕生出新火種,被加瓦什接納。最初發生邪龍和地獄入侵的故事的時候,也許他還是灰土上漫無目的遊蕩的骷髏呢。

“就像這次在王宮。”尤利爾告訴他,“不是我要下手,大人。請你牢牢記住這點。哪怕最後我會為求生向國王揮劍,那也不是我的錯。我不以此為榮,也不會為之慚愧。真正的鑰匙握在你手中,不是我。”

亡靈領主眯起眼睛。

這時候可不能冒犯太過。“當然,施蒂克斯的下場沒什麼好說,他先行攻擊,我總不可能不還手。和藝術家沒道理可講。”學徒轉而說道,“但不論他生前如何,死後便讓他安息罷。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黑騎士知道他在想什麼。“儀式。”

“我聽到了歌聲。”

“直到現在?”

想來已有多次。在黑城,在夢中,甚至在遙遠過去的四葉城,總有人在我耳邊指引,要我到南方去。這更像是誓約之卷摧殘意志後,他在精神恍忽間產生的幻覺。但歌聲……

“只在王宮。歌聲,絮語,有人在催促,有人在靠近。聲音重疊在一起。”尤利爾抬起頭,與不死者領主的靈魂之火對視。對方輕易便能取他性命,但他不肯退讓。只有這個一定要問清楚。“我認得那個聲音。”

也許是錯覺。亡靈幽藍的眼眶注視著尤利爾,目光在其中不斷變化,有時陰森寒冷,有時則熟悉莫名。學徒腦海中閃過靈光,卻抓不住。

黑騎士保持沉默。

“你不說,那我來猜猜看。”學徒輕聲說,“她死了。在很久以前,我想是在黎明之戰前。她的死亡與破碎之月有著緊密聯系。儀式記錄了她的聲音。”不曉得帕爾蘇爾為什麼唱著阿蘭沃的歌,或許也是破碎之月的意願罷。“此人是聖瓦羅蘭的蒼之聖女,後來在與帝國的戰爭中失敗,遭到流放。”

“她為復仇追尋神蹟,死在了雪原盡頭的冰海部落。在死前,她接觸到了破碎之月的神降儀式。”

“你找到了她的遺骸嗎,大人?”

不死者領主沒回答,然而學徒耳邊再次響起了聲音。

『到我……』

“拿好你的劍。”聲音戛然撕裂。黑騎士不知何時走到窗邊,漆黑盔甲遮住了月亮。剎那間,他的身軀彷彿在燃燒。

尤利爾忽然感到了畏懼。他口袋裡的羊皮卷變得滾燙,緊貼著皮膚,用灼痛折磨著他。學徒不禁喘息,眼前閃過種種光怪陸離的影像:各式神文,古老失傳的符號,銀白披風的騎士,流血而死的老人,臉色鐵青的嬰兒,一雙前探的蒼白的手……勐然間,他感到某種東西扼住喉嚨。

這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象?尤利爾無法思考。他呼吸困難,口中卻下意識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這時,忽然有人敲門。“尤利爾?”希塔裡安喊道,“你怎麼了?”

影像煙消雲散。尤利爾彷彿自夢裡甦醒,才發覺自己正與亡靈的火種對視。

“忘了它罷。”推門聲響起時,黑騎士如幽魂般散去身影,“不過是死人的聲音。對你而言,我們都不算活著。鬼話連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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