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爾蘇爾爬下樹梢,胸前的撕裂感愈發強烈。據說女人在分娩關頭,會選擇讓人剖開肚子拯救嬰兒。想不到我既沒結過婚也沒懷過孕,卻也免不了有被分成兩半的一天。帕爾蘇爾一邊挪著步子,一邊靠滑稽的想象對抗疼痛。

死馬的屍體慢慢滑下陡坡,刮下松枝腐葉。它死得挺乾脆,只是姿態和她曾經的夥伴露娜神似,讓她的目光不敢多做停留。暗紅近黑的汙血混合泥水,形成淺坑,在雪地裡不斷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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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加特的上半身浸沒當中,大腿和膝蓋全被坐騎壓在身下,以致從側面瞧不清傷口。但他睜大的眼睛裡已無光彩可言,單純映照出面前的雪杉。他看著她,沉默不語,鬍子上沾滿粉紅血沫。喬伊一定傷到了他的內臟。這一下遠比坐騎癱倒的壓迫更嚴重。為自己毫不知情的陰謀送命的可憐人,帕爾蘇爾惋惜地想。

她的箭沒能起到同樣作用。雷戈捂著臉跪在雪裡,鮮血沿手套縫隙流淌。他肩膀的傷勢也並不致命。放箭時帕爾蘇爾幾乎沒細想,但目睹銀歌騎士在眼前哀嚎呻吟,一陣強烈的喜悅浮上心間。我確實能打勝仗。

可當復仇的喜悅消退後,她首次仔細打量他的臉。這是人類的臉,年輕的臉,其中大半被血覆蓋。他提著長矛利劍衝進蒼之森時,是否預料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無知又愚蠢的傢伙,你們並非所向無敵。帕爾蘇爾想大笑,高聲嘲弄對方,但她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正在微笑,直到喬伊別過頭。

“真這麼有趣?”她的騎士問。

“終點就在眼前,喬伊。我們的道路再無阻礙。”

喬伊轉過頭。他的鞋尖離波加特的手肘不足兩寸,漸漸被血浸沒。騎士呆呆地望著它,汗水結了冰。

“他們不是我的同伴。”

“自然。你屬於我。”

“在最開始。”喬伊輕聲說,“在我加入他們之前。我不屬於任何人。”

“我們彼此相屬,喬伊。”

騎士恍若未聞。“他們不認可我,這不是誰的錯。”雷戈距離他僅有一步之遙,他低頭觀察對方的慘狀。“我也不需要誰來認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我瞭解。”帕爾蘇爾的胸膛又刺痛起來。她累了。“和我走吧,喬伊。和我呆在一起。讓我來分擔你的痛苦,就像之前一樣。”反正也不會更疼。“都沒關係了。”

“他也很痛苦。瞧。”

帕爾蘇爾看見雷戈的眼睛。這名銀歌騎士還在垂死掙扎,完全不知道如果喬伊不動手的話,自己根本沒有性命之憂。他為死亡而恐懼,因盲目而驚惶。按照常理,他將死在喬伊手下,帕爾蘇爾不願意親自動手。

“我一直以為銀歌騎士對疼痛更有抗性。”她說。

“對死亡沒有。我們畢竟是活人。”

“生命是諸神賜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喬伊。祂給予恩賜,給予指引。我們必須跟隨祂。”

“即便以命換命?”

“交換我們最珍貴的東西,這才公平公正。你要活下來,就意味著他們的死。世事如此。沒別的選擇。”她倚靠樹樁休息,刺痛漸漸舒緩。“還是你認為,你有比性命更珍貴的東西?”

騎士沒回答。

“或許你曾經得到過,但你放棄了它。”帕爾蘇爾微笑著說,“因為你只能選擇其一。這不好受,可沒辦法。”

雪花漸漸停息。喬伊站起身,拖著腳步走到波加特的屍體前,將雷戈的劍拔出來。帕爾蘇爾隱約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來吧,她心想,這次你會怎麼選?

一瞬間,她似乎回到了冬青峽谷的棧道邊,帶領她的子民等待著敵人的宰割。所有喜悅統統消失無蹤。復仇不值得高興,這是我的責任。可帕爾蘇爾止不住微笑。如果他給我一劍,我也不會意外。這是他的責任。我們自由了太久,差點忘記過去留給我們的色彩。

“記得你和安娜的爭吵嗎。”帕爾蘇爾歪過頭,“為了杜伊琳。”

喬伊沒回應。他似乎沒聽見,但她看他向雷戈走去。血如泉湧,他騎士也無動於衷。又是我贏了。

他的敵人則不同。“求求你。”雷戈呻吟。他擺動雙腿,踢起雪花。“我看不見!”他哀號。

“斯特林讓你來?”喬伊問。

“他……巫師……是他……不!陛下命令我們來找你。”

“我問的是你,不是你們。”

“我只是想……”雷戈像個小女孩似的嚎啕。這不怪他。人在死亡面前都沒有尊嚴。“……我只想立功……立功贖罪,回到瑪朗代諾去。”

“透過伯納爾德那瘋子?你算找對了人。”

“我聽令行事!聖堂騎士需護衛水銀聖堂,這是規矩……不是我的錯。”喬伊提起對方的斗篷,將他從雪泥裡翻身過來。血紅冰霜從他臉上剝落。雷戈終於見得光明,抬頭卻對上亞人的藍眼睛。“是你!”他張嘴尖叫,也不禁痛得縮身。“你違背了守則,喬伊。你不是真正的騎士。”

“我沒想……”喬伊頓住了。他瞥了一眼波加特的屍體。沒想什麼?帕爾蘇爾好奇他的下文。“這是個意外。”他鬆開手,但沒離遠。“我有更體面的方式。”

雷戈怨恨地瞪著他。“好來用在我身上?下地獄去!你這雜種。”他顫抖著擦掉臉上的血水。“你以為我恨你殺了波加特?你以為我願意來這鬼地方找你?”

“你來找帕爾蘇爾。”

“不是我想來。我找她做什麼?像你一樣拿她當婊子騎,然後製造出更多麻煩的雜種?”雷戈吐出嘴裡的泥,“是伯納爾德·斯特林。我們的首相大人急需這女人出現。我說不準他要做什麼。”

沒想到還有我的事。帕爾蘇爾豎起耳朵,捕捉聲音。

“你瞭解得夠多了。”喬伊回答。他當然清楚巫師的勾當。

帕爾蘇爾由他的反應判斷出了一部分,再依靠自己的學識將缺漏補全。神秘是彼此關聯的。她得出猜想,但不敢下定論。巫師伯納爾德並非探索第二職業道路上的開拓者,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經有許多神秘生物嘗試實現它了。結果他們無一例外,全都遭受了失敗。

火種源自靈魂,是擺脫矇昧的第一步。分裂它的行為不咎於將活人的靈魂劈成兩半,這麼幹得到的可不會是兩個靈魂。據帕爾蘇爾所知,只有元素生命可以勉強承受——但那更像重生,而非本體的增殖。

可帕爾蘇爾也知道真正能夠承受雙重職業的秘密。在蒼之森時,她不敢和任何人討論相關的問題,但在阿蘭沃……

這裡的結社就差光明正大走進王宮了,她心想。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發生了,大概也沒人會為此驚訝罷。

……

同伴的屍體就在面前,雷戈卻不怎麼畏懼。恢復視野後,比起考慮生死,他滿腔憤怒,只想找出口宣洩。連一直以來分神注意的蒼之聖女現身,他也都瞧不見了。

“這不公平。”他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憑什麼?我只想要答案。”

那雜種騎士沒明白:“什麼意思?”

“你不一樣,太不一樣。”雷戈喘息著朝後挪動,“斯特林和你……你們實驗的副產品,我親身體會過。這是你能成為銀歌騎士的原因?靠巫術把戲?”

“似乎你更為這個把戲著迷。”喬伊指出。

他感到一陣羞恥。“我沒有違背任何守則,這是合理的鍛鍊方式。”越說越說不清,疼痛干擾了我的思維。“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玷汙了銀歌騎士的旗幟,你不配與我們並肩。”

“好像那有多榮幸似的。”對手的目光裡彷彿有幾分笑意。他捏住箭桿,用力擰動。雷戈厲聲尖叫,震落了樹頂堆積的雪花。

疼痛之中,世界再次模糊。雷戈只希望自己昏過去。“我早就想宰了你,小蠢貨。”亞人鬆開手指,“聽說你爹是領主?維隆卡的同鄉?”血水滑下他的領子。“有這回事麼?”

沒人能體會他的感受。剎那間,雷戈心中的驚懼覆蓋了肉體的苦痛:“怎麼……?你知道……?”

雷戈睜大眼睛,指望能看穿對方的思想。然而那雙藍眼睛裡既無嘲弄也無憐憫,只有殘忍。他發現了,但怎麼可能呢?雷戈不記得自己宣揚過出身。那並不值得炫耀……他曾竭力隱瞞……如今卻被一個不起眼的雜種說出口。而即便是這樣,他還認為我知道得太多!

喬伊蹲下來,扯下他的斗篷。“把盔甲穿在裡面,不怕乳酪餿掉?”他指指雷戈的徽記。那是一輪缺了一角的圓盾,無疑是象徵非凡地位的紋章。“貴族姓氏?我不記得那串字元怎麼讀。”

“這顯然不會是我的問題。”雷戈發出不安的嘶聲。

“貴族老爺靠繞口令彰顯地位、區分高下,上等人在領地中有特權。這都不算新鮮東西。”這該死的雜種面無表情。“但特權也有極限。不管你的白痴父親是行使了他的初夜權,還是某個婊子把自己送上門去,這其中都需遵守一個條件。”

雷戈無法開口。他打個寒戰,心中的怒火如今徹底熄滅,一點念頭也沒剩下。他覺得自己赤身裸體、顏面掃地,而對方仍不放過最後一點羞恥。

“條件是他沒結婚。”

喬伊提起他的衣領。劇痛頓時蔓延。“說實話,雷戈,奧雷尼亞的聖堂允許人們在婚姻之外製造嬰兒嗎?”

答案是不。雷戈心想。我的出生就違背了水銀聖堂的法度,又怎能聲稱自己的舉動遵守規則?那些可笑的託辭本該給他安慰,但說到底,他和喬伊沒區別。每次雷戈看見這雙眼睛,他就會想到圓盾上缺失的一角。

把好端端的盾牌變成了乳酪。

……

“給我一個痛快。”帕爾蘇爾聽見雷戈說,他的聲音悽慘而沮喪。“喬伊。”

“別教我該幹什麼。”她的騎士冷笑,“你要是急著重新投胎,就給自己喉嚨一刀。”

“好建議。”雷戈顯然沒意識到喬伊話裡的潛在意思。在騎士一針見血的嘲弄下,他快失去了理智。“但假如我能抬起手的話,第一刀屬於你。”

喬伊沒理他,腳步聲逐漸接近。帕爾蘇爾睜開眼睛,告訴他自己做的短暫的夢:“我看見太陽從海里升起來,喬伊。到處都是暖和的日光。”

騎士皺起眉。“這兒沒有太陽,月光勉強將就。你想幹嘛?”

“只是感慨。”帕爾蘇爾忘掉無謂的指望。“雷戈怎樣了?”她明知故問,“你要處理屍體,還是留給奈笛婭?後者對斯蒂安娜有好處。”

“……他沒死。”

是誰說自己不會手軟的?“我想這沒法安慰你。哪怕是在我來看,波加特也比他更值得活著。”帕爾蘇爾說,“沒辦法,自己是什麼樣,看別人就會是什麼樣。”

他們帶著怒氣彼此對視。

帕爾蘇爾伸出一隻手,騎士抓住了它。森林的恩賜開始修補創傷。時間太短,傷勢又太重,她沒法徹底治癒,只能稍作恢復。或許我該在黃昏之幕多停留幾天。

“想問斯特林的實驗,你自己去。”

看來他對自己的神秘學水平還是有自覺的。“我很累。況且問出來又怎樣?終點就在不遠。”帕爾蘇爾聽見希瑟的聲音,即便在冰天雪地,指引也一如既往,甚至更強烈。連先前她撤離時,都下意識就往那邊逃。“我們繼續前進。讓他留在這裡,如果你願意的話。”

“他不願意。”雷戈咳嗽,“求求你,喬伊。你要我當第一個被阿蘭沃俘虜的銀歌騎士?”

“這是初源結社的地盤。”

“有什麼區別?”他無法接受。“更何況,我還要等多久?他們也許不會來。這裡太冷!”

“冷對你有好處。”帕爾蘇爾告訴這名她最初的獄卒,“冷可以麻痺傷口,凍結血液。你會漸漸發現,痛苦不過是幻覺。”她輕鬆奪下他的匕首,接著割開羊毛衣和皮甲,從胸前的口袋裡找出一本福音書。這下,奈笛婭也找不到你了。“我們先回去。”這是對喬伊說的。

騎士沒有詢問原因。他跨過波加特的屍體,走向來時的路。帕爾蘇爾盡力跟上他的腳步,把雷戈留給他的同伴。

……

這座塔樓在卡瑪瑞婭中不算突出,但尤利爾能感受到分佈在周圍的異樣火種。無名者,或者說,初源。這些自稱受恩賜的神秘生物將結社的大本營安在這裡,似乎根本不擔心月精靈的清剿。在先民時期,或許這也不值得驚奇。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躲躲藏藏。

接待他的不是陌生人。“阿內絲?”

“是你,傳教士尤利爾。”水妖精也記得他。“沒想到我還能見到你。”

“我來找人。”

“還能做什麼呢?”她輕輕一笑,“和我來罷。你也是被恩賜的一員。”尤利爾跟她爬上旋梯,與兩名女巫打扮的神秘者擦肩而過,徑直無阻地來到了一間朝北的房間外。“社長大人在等你。”

“我可以問問題嗎?”學徒發覺奇異聯絡的源頭就在門後。

“她的意志代表我的回答。”

他推開門。

令人失望的是,這裡既沒有帕爾蘇爾和喬伊的影子,也沒有追尋過來的銀歌騎士。房間裡點燃著爐火,一個白髮女人坐在椅子邊,用瓷錘砸碎堅果殼。她應該就是結社的社長了。

“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是嗎?”對方開口時停下了動作,抬起頭打量。

“我還沒想過。”尤利爾如實回答,他已經習慣在『靈視』中考慮細節,在現實世界落實計劃了。如今突然拋棄老方法,他的思維還沒適應過來。“我是尤利爾,算是阿內絲和奇朗的朋友。我來請求你的幫助,大人。”

“為那兩個銀歌騎士?太晚了。我想他們都死了。”

雖然這不是他準備的首個問題,但學徒還是為這訊息大吃一驚:“可幾分鐘前……?”

“你的時間觀念太差,年輕人。我對你們的蹤跡瞭如指掌,卡瑪瑞婭的每條街區都是我的地盤。黑夜裡辨別時刻不容易,但我確信,你們碰面是在半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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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爾意識到時間緊迫。“發生了什麼?”

“就是那樣。我不說你也能猜到。綠精靈和她的騎士逃走了,追兵有去無回。唯一意外的是,我還以為需要派人去幫忙,結果他自己解決了。”阿蘭沃精靈瞥一眼學徒,“但你來得太晚,錯過了第二次機會。”

“他們回來過?”

“帕爾蘇爾同意加入我的結社,除了黃昏之幕,沒人會伸出援手。她只能來找我。”解釋到一半,對方忽然察覺了問題。“你知道這回事,傳教士?你會占卜?”

“不。但這很容易猜。”無名者之間的援助在學徒看來已是理所應當。他趕緊糊弄過去。我現在可沒時間浪費。“追來的銀歌騎士被殺死,他們如今去哪兒了?”

“我以為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學徒摸不著頭腦。“他們一路向南。還能去哪兒?”

“我以為卡瑪瑞婭就是終點!既然銀歌騎士團發現了他們,那就應該換條路。可繼續向南?”喬伊和帕爾蘇爾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威尼華茲以南只剩山川雪原。“我不明白,大人。”

白髮的阿蘭沃精靈和他對視。“起先我也不瞭解。但現在嘛,你來瞧瞧這個。”她擦淨手指,將果殼掃進火爐,露出粉末下的圖案。尤利爾發現,原來她的膝蓋上放著一本熟悉的蓋亞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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