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反問

“還有糧食,市易司糶入新米囤積,賒貸給酒商舊米。米價僅比過去新米低約一成,相比舊年陳米價格,高出三成!”

“還有臉把這當做均平米價的成績?!”

“而酒商們拿著陳米釀酒,所得菲薄,酒量比去年少了幾成!”

“榷買酒坊的本錢都還不上,還要還市易司的賒貸米錢,還要加息。”

“酒戶欠官府的錢,高達五十多萬貫,三司歲課大耗,惟市易得私其贏以為功。”

“加上整個開封城百姓們的米麵,這裡頭新舊之差,又是兩百多萬貫!”

“第三個大進項,就是成藥。”

“成藥本來就是京中自產。御藥局,太醫局,天師府,大相國寺聯合投資大藥坊進行研發,這幾處地方,自己就富得流油,需要向市易司賒貸?”

“可他們生產所需的藥材,市易司說不用它的,成藥就不能在京中銷售,而市易司自己的藥材,質量卻又低劣。”

“於是各處只好用著自己的藥材,平白繳納給市易司一份‘牙錢’,一份‘賒息’。這就是市易司抑兼併的成績!”

“然後成藥生產出來,全被市易司收取,加價投放坊市獲取收益。這裡邊,又是兩百多萬貫。”

“市易司七百萬貫還剩多少了?還剩一百多萬貫,其中兩分年息,算是正常賒貸獲息,也就幾十萬貫而已。”

“剩下的大半,那是從提湯瓶的老嫗,行走叫賣的小販手裡敲剝來的牙錢!是賒貸給浪蕩子弟花天酒地,然後典房賣屋得來的罰息!”

“去年開封,戶等遠在一等戶上,被稱為無比戶的那些,少了十分之一;開封欠市易錢戶計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二戶,共欠市易錢一百三十七萬餘貫,其中大姓二十戶,酒戶二十七戶,合欠五十二萬餘貫,小姓一萬七千零九十三戶,共欠二十萬餘貫,其餘為欠錢在兩百貫以下者。”

“市易務所用之人,都是求利求進之輩。市易法,變成了什麼?!說好便眾業,舉公利的初衷呢?”

“不想同流合汙的上界監官劉佐,已經虧負市易錢十八萬緡,乞籍本家日入屋租償官,限二年為期。狀紙已經送到開封府衙,我是接,還是不接?!”

“京中幾十戶酒坊,他們的狀紙已經遞送到了開封府,說市易司以次充好,煎迫良民。這狀紙,我接,還是不接?!”

“如今開封府大牢裡邊,關滿了市易司送來的欠戶!這些人,我還要關多久?!”

“舉子倉,慈濟院,眼看要用不上成藥。我是管,還是不管?!”

“我找市易司要夏汛準備的物資,錢本,如今已拖了一月,不見回覆!真要淹了開封城,這罪過,算他呂嘉問的,還是算我蘇油的?!”

“你們還好意思跟我生氣?還好意思罵我狂悖?生氣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吧?把開封府搞成現在這樣,不知道陛下知道酒榷即將出現大缺口,孤童寡嫗用不起慈善藥後,他會不會大發雷霆?!”

王安國有些嚇著了,拉著蘇油坐下來:“明潤,有話好說,你說這些都是真的?”

蘇油說道:“這些東西,有些是我在外面跑腿得來的,有些來自四通商號,還有一些來自皇宋銀行。如今統計之法得行,很多東西拉出報表就一目瞭然,藏不住的。”

王安石長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報告,翻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沒個完,剩下眾人面面相覷,蘇油也傻了,這到底是留飯不留飯啊?就這麼幹坐著?

看情形是沒用留飯的意思,眼見天色變暗,蘇油只好拱手打斷:“呃,相公,要不你先慢慢看著?薇兒還等我回家……”

王安石也不跟他客套,認真說道:“明潤,這東西先放在這裡,我連夜細讀。你放心,接下來我會派人調查。如果屬實,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蘇油站起身來:“好,不過蘇油就算再狂悖,也不敢欺君罔上。這東西……嗯,前期收集資料完成後,整理統計也需要時日,估計還有月餘的功夫,相公可要抓緊。”

王安石點頭,又把腦袋埋進冊子裡。

蘇油與呂惠卿,王安國,王雱施禮告退。

走到門口,王安石突然叫道:“明潤。”

蘇油轉身:“相公,還有事情?”

王安石說道:“司天監奏報,四月日當食朔,你履職之後,是不是還沒去過司天監?”

我靠!蘇油背心裡頓時冒汗。

從來沒有當日食是什麼大事兒,司天監倒是留了兩封貼子在府衙,結果自己壓根沒來得及開啟看!

臉都嚇白了,趕緊躬身:“多謝相公提醒,我明日一早就過去!”

蘇油上馬走了,呂惠卿嘆了口氣:“相公,你又何苦提醒他?”

王安石翻著冊子,頭也沒抬:“他兼判司天監,不就該是他的職責嗎?”

呂惠卿翻著白眼有些無語,好吧你們思想境界跟我不一樣,你們都是君子,就我特麼是小人!

……

次日早早起來,蘇油摸著黑下床,親了親還在熟睡的扁罐。

石薇已經起來了,在牆邊練習高難動作,倒立著,還能空出手跟他揮手,又指著扁罐,表示讓他放心。

蹲下來親了石薇一下,惹得石薇一笑之後,蘇油悄悄走出房門。

張麒上來,侍候蘇油盥洗,換上公服。

蘇油問道:“天師到哪裡了?”

張麒說道:“尚在應天。不過裝置有很多已經到了。”

蘇油點點頭:“你家綠箬怎麼都沒見到過?”

張麒說道:“你就別管她了,她也過來,迷上了府裡的鋼琴,不過你散衙前她就回去了。”

綠箬在汴京名氣極大,早就購置了自家的小院子,比可貞堂蘇家宅子還清雅。

蘇油收拾停當:“該見見的,她是不是顧忌身份?你跟她說沒關係,當年我們土地廟裡懟蜂窩煤的時候,還不是一樣?”

張麒笑道:“早說過了,蘇家不講門第,不過她新婦害羞,不好意思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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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大門,門外已經有一隊車馬候著了,馬車上挑著兩個燈籠,一個上邊寫著“相府”二字,一個上邊寫著“王”字。

車簾掀起,正是王安石:“明潤上車。”

蘇油只好棄了馬,上到車上。

見王安石神色有些委頓:“相公是一夜沒睡?”

王安石嘆了口氣:“年紀大了,睡眠就少。”

蘇油心想我信你才怪,嘴上卻恭敬得很:“相公,國事蹣跚,但是也需勞逸結合。”

王安石揮揮手:“你的聞奏昨夜看了,明潤,實在惶愧,難以安枕。”

“我自問此心敢昭日月,如果能讓大宋國盛民強,即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卻又何妨?”

“當年君實責我,我的回答是度義而後動,而不見可悔。我——”

說完閉上眼睛,緩和了一下情緒:“別的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素知明潤之能,可有對策?”

蘇油看著王安石:“其實新法的立意,從一開始就走歪了。相公,你是在飲鴆止渴。”

王安石正要反駁,蘇油拱手道:“相公,時間不多,希望這次你不要反駁,只聽我說完。”

王安石點頭:“我信明潤,沒有私心。”

蘇油說道:“新法施行數年,雖然一直打著抑兼併,利民生的旗號,可除了充實國庫外,對民生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還是我說的那句話,我不問國家掙了多少,我只看這些錢怎麼來的,用到了哪裡。”

“多少窮人,因此解決了溫飽問題?多少以前的無地戶,現在有了耕地?多少貧苦之人,找到了他們的出路?”

“抑兼併是對的,但是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在抑兼併的時候,也誤傷一大片?我們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更和緩,更有效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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