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章不善加己

趙頊在蘇油這裡很鮮活,不是泥塑木雕,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每個決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他也不是事事都為國為民,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完全就是為了自己,偶爾也有自己的任性。

比如宮裡有一柄珍藏羽紋花鋼劍,叫“中土聖主”,丟在內庫好些年都不聞不問,直到大宋一柄劍走私到了遼國,遼人從劍上解讀出了文字後,趙頊才命人將宮中收藏那些劍翻出來,看看有沒有類似文字,才發現了這一把。

比如趙頊就沒法用尺規將圓進行五等分,哪怕是蘇油和蘇小妹給他講解了方法,當時明白了,過不了多久就又忘了。

但是趙頊有自己的強項。

比如那把劍,就沒有被定為祥瑞,趙頊只是將之遍示群臣,表示這樣的東西不足為怪,然後重新將劍丟回了庫中。

又比如雖然對理工的東西記不紮實,但是卻反而因此格外重視理工,認為能精通此道的都是人才,還建立了皇家理工學院,專門培養宗室。

這樣的父親形象,在趙煦心目中反而更高大,趙頊明明沒有秦皇漢武唐太宗那樣的天賦,成就上卻並不比他們稍弱,原因是什麼?

因為那張反拋物線圖,讓趙頊看到了嚴峻的事實和改革的艱難,但是同時也讓他對改革前期的緩慢有了長足的心理準備,因此才能堅定信念,矢志不移。

羽紋花鋼劍一事更能說明其性格,他一生不上尊號,也根本看不上那些“祥瑞”。

他之所以要翻找國庫,心裡的想法是——遼國有,我大宋沒有,那就不行。

這就叫不服輸。

這些“缺點”,反映出趙頊性格裡人性的那一面,而且最可貴的是趙頊能夠正視自己的缺陷,正視國家的現實,永遠不做那個穿“新衣”的皇帝。

同時也反映出一點,政治在趙頊這裡不是永遠唯一的考量,他偶爾會出格,所以他不是最好的政治家。

但是偏偏因為這些缺陷,養成了他自己的魅力。

聽趙煦如此說,蘇油笑道:“陛下懂得物盡其用的道理,這是很好的,今日程頤要講‘顏子不改其樂’,陛下要好好聽講。”

文彥博說道:“陛下求學,與科舉求進不同,是要明白經義中的道理,因此不必拘泥文字細節,學習起來要比普通學子快。”

“聽說陛下之前每日要熟悉數段經義,還要謄抄十五遍?這是對付墨經、貼義的學法,老臣不太贊同。”

蘇油說道:“師兄,謄抄經典,也不就是為了死記硬背,這也是真心誠意,神通古人的一個方法。”

“當然,強行灌輸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陛下覺得其章句可喜,這樣做就沒問題了。”

文彥博搖頭:“不對不對,老夫就從來不覺得文字功夫可喜。”

蘇油表示不服:“可我家子瞻就覺得這是一種樂趣,他最喜歡抄書,《漢書》《史記》到現在抄了不下三遍,還做了思維導圖。”

這是真的,蘇軾抄漢書的同時還對漢書的知識體系做了精煉,曾經讓人從自己的導圖中任意選一個字,他就能講解出一大段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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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老族兄,一日不謄錄五千字,就跟沒有吃飯,沒有睡覺一樣,覺得難受。”

文彥博不禁翻起了白眼:“少拿蘇家說事,你蘇家人一群怪物,不足為據。”

說話間呂公著也到了,呵呵笑道:“最可敬畏的還不是他蘇家學閥,而是那種天賦不高,明明自以為苦,卻心性剛毅,咬牙硬扛,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律,最終一樣獲得大成就的人。”

這是說的司馬光,論起學習自律,司馬光堪稱古今第一,范仲淹雖然學習刻苦,可人家那是被現實給逼的,跟司馬光這種主動自虐有本質區別。

說到這個,連蘇油都一起加入了苦笑搖頭的行列,惹不起惹不起。

程頤還是不苟言笑,待到幾人見禮完畢,看到趙煦手上的柳枝,不由得皺眉:“聽聞陛下在宮中盥而避蟻,有是乎?”

趙煦點頭:“有之。”

程頤拱手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臣在宮外有聞,亦為天子有仁慈之心,倍感欣喜。”

“春時萬物發生,不可無故摧折。陛下手上的柳枝何來?”

趙煦“啊”了一聲,趕緊將柳枝丟掉:“我……宮中新移來不少花木,其中柳樹最先得活,我一時高興,就是隨手……”

程頤正色道:“陛下無需找藉口,君子朝乾夕惕,可不得事事隨手隨心,不管什麼事,做之前先思忖一番,想想對錯,這樣才不至於有失。”

趙煦小臉漲紅,露出委屈的神情,還想要辯駁,蘇油卻俯身將那柳枝撿起來:“先授課吧。”

趙煦這才吶吶說道:“我知道了……”

應該說程頤的學問還是可以的,一篇“顏子不改其樂”,講得也算是很精闢了。

至於趙煦聽進去多少,又得另說,因為這娃又擺起了撲克臉。

既畢文義,程頤最後總結:“陋巷之士,尚知仁義在躬。而人主崇高,奉養備極,苟不知學,安能不為富貴所移!”

“且顏子,王佐才也,而簞食瓢飲;季氏,魯國蠹也,而富於周公。魯君用舍如此,非後世之鑑乎?”

“故史遷有雲:‘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醜也;道即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

蘇油心中暗自好笑,趙煦一年東勝洲零花錢就千萬貫,有了這個打底,才能做到富貴不移!

不但富貴不能移,還能往外倒,做慈善!

散學之後,蘇油送趙煦去理工學院。

兩人在車上沉默了好一陣,趙煦終於開口:“我不喜歡他。”

開口就好,蘇油點頭:“我也不喜歡他。”

“是嗎?”趙煦頓時覺得自己有了撐腰的:“司徒也這樣認為?”

蘇油把玩這趙煦摘下的那根柳枝:“是的,能得人敬,難得人親。若是陛下因為程頤,而對聖道起了反感之心,道理講一千遍都不往心裡去,徒廢口舌是小事,耽誤陛下進益,豈不是壞了大事?”

趙煦頓時鬧了個紅臉:“我雖然愚鈍,也不至於如此。”

蘇油笑了:“如此臣就放心了。陛下須知臣子各種性格都有,既然是天子,那就各種性格的人都要包容。”

“除非陛下的志向是皓首窮經極研義理一輩子只對著書本與古人交流,否則總要和各種性格的臣子們打交道,總要讓他們各守其職,為國效力。”

“程侍講今日是用顏回的故事提醒陛下,不讓有才德的人曲淪下僚,讓其有機會施展才學,才是興邦之道。”

“這一點他講得是很有道理的,因此陛下即使不喜歡這個人,也不能反感他說的這個道理。只要他說得對,陛下就應該虛心接受。”

“我不喜歡他的原因,是他只對陛下折柳一事提出了批評,卻沒有提出補救的措施,讓我想起了以前的臺諫。”

“只看到問題,甚至小題大做,只會批評,卻拿不出具體舉措來匡救時政。這一點,臣卻又不取了。”

趙煦說道:“這就是司徒將那柳枝撿起來的原因?”

蘇油說道:“汴京城裡有個風俗,起自漢唐。因為柳音通‘留’,那個時候的長安洛陽,送別親人朋友到御橋的時候,都要折柳相送。”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當時的人,因此留下了無數關於折柳的詩篇,所謂‘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折楊柳》在漢代就成笛曲,流傳很廣,‘折柳’,已經成了詩歌裡嘆別的意向之託。”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在我看來,陛下今日之舉本出無心,而造成的後果,也輕微至極,程侍講以摧折春和相責,實在是有些過了。”

“不過陛下也不必計較,臣給陛下講一個呂公的故事吧。”

趙煦很喜歡聽蘇油講故事,頓時來了精神:“什麼故事?”

蘇油說道:“呂公平生未嘗較曲直,有人汙毀他,他也從來不做申辯。多年以前,大宋的銅產量還很低,銅器是緊俏商品,非官員不得購買。”

“那時候臣從大理搞到了一些銅料,由四通商號做出了一些緊俏銅器,先帝許於萬姓大集發賣。”

“呂公家鄉的寺廟需要銅器,便託呂公幫忙,呂公當時俸祿不高,沒有辦法便找到了我,想用自己心愛的紫金石硯,換一個銅香爐。”

“那硯臺是呂公心愛之物,背後有一道座右銘,臣見到後非常喜歡,便私下出錢買了個香爐,從呂公那裡換得這方硯臺。”

趙煦問道:“呂公的座右銘?那是什麼?”

“這也是臣佩服呂公的地方——不善加己,直為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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