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五福院書房炕上坐定,謝尚便迫不及待地問道:“爹,你陛見過皇上了?皇上什麼樣?跟戲裡演的一樣嗎?”

謝子安……

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眼睛,謝尚子安頗為尷尬地看了眼在一旁呵呵直樂的老太爺,挑揀說道:“御前陛見,我被禮部教導得低著頭,不能直眼正視。”

“不過我遠遠瞧過一眼,看到皇帝的冕服是周禮裡的黑裳紅裙,和戲裡的黃衣完全不同!”

謝尚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頗為高興。至此,老太爺方才出聲道:“子安,你把你殿試和館選的經過給我細說一遍。”

於是謝子安講了一遍,最後謝子安笑道:“爺爺,幸而有您替我選的那十五篇舊詩文投了翰林院大人們的緣,如此我方才能選上庶吉士!”

“子安,”老太爺搖頭道:“你能選上庶吉士固然有那十五篇詩文的原因,但主要還是你自身運氣!”

“運氣?”

不說謝尚詫異,就是謝子安也是一臉意外。

“就是運氣!”老太爺肯定道:“科舉雖說是為國選材,但實際能走到殿試的,文章水平都不算太差。”

“所以這時就要看家世和相貌了!”

謝子安倒是知道舉人授官,多是只看相貌,謝子安沒想到朝廷選庶吉士也是看樣貌,一時間頗為無語——不是他自誇,這一科進士三百餘人,他在其中,確是能當一聲“美風儀”!

所以,他這回是靠臉選上的庶吉士?

心念轉過,謝子安心中五味繁雜。

“太爺爺,”謝尚及時插嘴道:“我長得像我爹。若按您這個說法,將來我是不是只要能夠考中進士,就一準也能選上庶吉士,出將入相?”

“噗——”謝子安為謝尚的話逗笑了,剛剛的糾結一掃而空——他相貌生的好,自己能當庶吉士不算還能傳給兒子,讓兒子也當庶吉士,這有啥不好?

“不——,尚兒,”出乎意料,老太爺搖頭道:“你將來一準選不上庶吉士!”

“什麼?”謝尚呆住了——他的出將入相!

謝子安也呆住了。他看看兒子跟自己如出一轍地一張臉,疑惑道:“爺爺,尚兒為什麼不行?”

老太爺道:“剛我說過了,這選庶吉士除了看相貌還看家世。”

“這個家世就是看五代以內直系父輩有沒有庶吉士?”

“沒有最好,有,則不能多過一個!”

“這是朝廷預防一家獨大的策略。”

“尚兒父輩裡既有了我和你兩個庶吉士,將來尚兒一準不會被選做庶吉士!”

晴天霹靂——謝尚的庶吉士理想破滅了!

“太爺爺,”謝尚沮喪問道:“照您這麼說,我將來一準是入不了翰林院了?”

“也不是沒有完全沒有路,”老太爺捋著鬍子沉思道:“就是難!”

謝尚重燃希望:“什麼路?”

“考中一甲!”老太爺理所當然道:“狀元、榜眼、探花不必入選庶吉士就能直入翰林院當值!”

一甲啊!謝尚驚呆了:這也太難了吧!

他都還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怎麼去考一甲?

這些天聽多了老太爺講的翰林院裡的牛人牛事,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謝尚難得的生了謙遜!

謝子安也覺得一甲太難了——他都那麼廢寢忘食了,結果也才考了個三甲,而他這科的一甲三人,也確都是人中龍鳳,他自嘆不如。

“尚兒,”謝子安安慰兒子道:“這庶吉士不做就不做了吧!我看你二舅那個大理寺評事也不錯——尚兒,你不是最喜歡看查案破案的話本嗎?”

“巧了,這大理寺評事就是幹這個的!將來你跟著你二舅幹這個也挺好!”

“大理寺統共才四個評事,”老太爺卻扎刀道:“每科想去的人扎破了頭,這請託的人就沒少過。”

“雲意能去大理寺,該是因為他的眉毛。雲意的眉毛是標準的劍眉,英氣,正合去大理寺查案!”

謝子安……

謝尚自覺沒有生長一對他二舅的英氣眉毛,但他知他爹能選中庶吉士是好事,他實不該拿他自己飄渺的未來來難為他爹,便強笑道:“爹,我有你,幹啥要麻煩二舅?將來我做個內閣中書,然後等你入閣的時候給你打打下手倒也罷了!”

兒子這是在催他入閣?謝子安忍不住有些好笑:他能不能在庶吉士散館後留在翰林院都是兩說,咋就提到入閣了呢?

不過謝子安也不忍心兒子失望,便點頭笑道:“那你可得好好用功。別等你老子我都入閣了,你才考中進士,到時我為了避嫌說不好就把你給外放了!”

既然已經走到庶吉士這一步,謝子安想,他怎麼著也得搏一把。特別是在兒子無望入選庶吉士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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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尚一聽立刻如臨大敵,摩拳擦掌道:“爹,你等著吧,我必是在你入閣前就考中!”

六月初八,李貴中週歲。早晌謝子安帶著謝尚、紅棗來桂莊吃酒。

謝子安還記得他去歲來桂莊吃李貴中的洗三酒家去後出一身痱子的事。

以謝子安現在的身份今兒原可不來。但謝子安想著他往後都將在京,若是再把雲氏和幼子或幼女接過去小住,這家務便就要依賴紅棗,如此他人前該給兒媳婦和親家的面子就不能馬虎。

此外他還想看看紅棗這個弟弟的面相如何。

時李氏族人都已經到了,李滿囤正陪著他爹李高地和族長李豐收等人說話——話題正是謝子安這回高中得了個什麼官?

李滿囤昨兒聽潘安說縣太爺、縣丞老爺、縣學的訓導、教諭等都去了謝家賀喜,城裡後晌都傳遍了說謝子安這回跟他爺爺先頭一樣入了清貴的翰林院做庶吉士,將來一準地做大官。

李滿囤剛給族人科普好完翰林院和庶吉士,便聽到陸貓兒來報信。

李滿囤不敢相信地追問道:“貓兒,你說啥?親家老爺來了?”

“他今兒不用陪客嗎?”

雉水城除了縣太爺、縣丞、訓導、教諭外還有秀才、童生等許多有功名的讀書人,謝子安放著這些人不應酬而來給他兒子抓周,李滿囤不信他的臉能有這麼大!

“老爺,”陸貓兒趕緊道:“小人雖然沒有見過親家老爺。但今兒小人看到和姑爺坐一輛車的老爺和姑爺八分相貌,而且姑爺讓小人通報時也說那是他爹!”

聽到確信,李滿囤著實又驚又喜——李滿囤驚的是他親家這麼大一個官,他一會兒見面要怎麼招呼,喜的則是親家能來,那真是給他面子,真拿他當親戚!

李高地也沒想到謝子安今兒能來,聞言自是精神大振。

李高地一想到他今兒將和新科進士,還是庶吉士謝老爺一桌喝酒便就坐不住了。

“滿囤啊,”李高地當先站起身,聲音洪亮道:“既然你親家公來了,咱們且都去大門迎迎他,沾沾他的文氣!”

李高地此言一出,李氏族人自是紛紛響應,連李春山都拄著拐站了起來……

看到男人們傾巢而出,東廂房的女人們面露詫異。王氏叫丫頭桂香過去問走在人後的陸貓兒。

一會兒桂香一臉笑地回來稟道:“桂香回太太的話,親家老爺來了,老爺們這是去莊門迎親家老爺去了!”

“謝老爺來了?”於氏一聽就緊張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銀頭面方才問道:“那謝太太來了沒有,咱們要不要也去迎迎?”

王氏淡定笑道:“娘,謝太太今兒不會來!”

眾人:?

王氏肯定道:“還是端午的時候,我便聽紅棗說謝太太快生了,日子就在這幾天!”

“啥?”眾人聞言都驚了,七嘴八舌地問王氏:“這什麼時候的事?”

……

一時李滿囤陪了謝子安進來。

女人們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到一身天青色暗繡蓮花紋錦袍的謝子安在李滿囤地陪同下昂首闊步走進院瞬間都噤了聲——人要衣裝。換穿了錦袍的謝子安比去歲女人印象裡只著秀才服飾的影像不知平添了多少的倜儻風流……

李桃花一眼不眨地看著謝子安步入堂屋,心裡喃喃唸叨:三十七歲,三十七歲,這謝老爺的三十七歲看著竟比她哥的十七歲還要臉嫩!

他哥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果然是真的!

見識了謝子安的風采,再看緊隨其後的李氏族人,李桃花不覺嘆氣:這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謝子安一到,立就行抓周禮。女人們也都來到堂屋,站在男人們身後觀禮。

紅棗看他爹擱飯桌上鋪了一塊紅布,然後把《三字經》、筆、墨、紙、硯、銅錢、金銀錁子、算盤、點心、果子之類擺了一桌子。

謝子安看看桌子,接過謝福遞來的匣子開啟,拿出裡面的一小方刻著獅子滾球的青玉印章笑道:“滿囤兄,我給貴中添一樣!”

說著話,謝子安便把那印章擺在了桌子的中央。

李滿囤聽朱中人說過城裡有親友給孩子抓周添物品的風俗,當下趕緊道謝。

李貴雨眼熱地看著桌上的小獅子玉印,不覺深吸一口氣——謝老爺又送李貴中一件貴物。

一歲的李貴中已經能坐能爬。

今兒李貴中穿一件雲氏端午剛給的大紅綢緞刺繡鯉魚越龍門的肚兜不害臊地光屁股張腿坐在桌子中央,兩隻被肉擠成線的細長眼睛閃著光地看著面前的一堆物件。

李貴中的手首先伸向同樣閃著光的金銀錁子,一手抓了一把,李桃花立刻笑道:“左手金,右手銀,天生富貴錢準用!”

李貴中看金錁子亮眼,抓著便要往嘴裡送,王氏見狀趕緊阻止,擺手告訴兒子道:“這可不能吃!”

正是看到新鮮都要抓起來拿嘴巴嘗一嘗的年歲,李貴中日常被王氏看管著,故而對王氏說的這句“不能吃”倒是頗為熟悉。

李貴中衝王氏討好地笑了一笑,把手裡的金銀錁子都交給王氏不算,還把桌上下剩的金銀錁子都往王氏面前推,嘴裡還嘟噥著發出類似“收,收”的聲音。

李桃花見狀大喜,忍不住讚道:“我們貴中就是聰明孝順。現就知道把錢都交給他娘收起來!”

紅棗瞧得有趣,心說她弟行啊,這麼小就知道錢要收好了!

謝尚看得也是一臉笑,心想他娘也給他生個這麼好玩的弟弟就好了!

謝子安則一眼不眨地端詳李貴中的相貌,看他眉上的小陰德紋,心說:這孩子的陰德紋和尚兒媳婦的陰德紋果是生的不同,這孩子享的是父母餘德,而尚兒媳婦則是她自己的陰德。

李貴中抓完金銀錁子後眼珠子四處轉悠,這一回他看到了圓頭圓腦憨態可掬的小獅子滾球印章。

眼見李貴中抓過印章,李桃花剛要帶頭喊吉祥話,卻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這是啥、又要喊啥——一時間便張口結舌地呆愣住了。

謝子安眼見李貴中抓了自己的印章,便自己捧場鼓掌道:“天恩祖德,官運亨通!”

聽謝子安如此一說,眾人方才知道那個玉質小獅子其實是個官印,一時看李貴中的目光就有了不同——莊戶人家的孩子抓周何時有過官印?偏李貴中抓周就有新科進士給送官印,而李貴中自己也抓到了,這便就應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這句大俗話。

貴中這孩子,在場眾人多做如此想:能抓官印,將來必能做官!

作為親爹,李滿囤是當下所有人中最相信的。

別說,李滿囤暗想:兒子將來做官這件事還真有可能。

他現有錢供兒子讀書,而紅棗婆家又是官家——他老李家真要是能出讀書人,那一準是他兒子無疑!

一想到兒子將來最少也能中個秀才,李滿囤當下就笑裂了嘴……

李貴中很想嚐嚐小獅子的滋味,但他還記著剛剛金銀錁子的教訓,並不立刻把印章往嘴裡送——李貴中知道他娘正盯著他呢,他這一送手裡的小獅子就會被他娘給要去。

李貴中抓著小獅子印章,兩個眼睛卻只看著他娘轉。

李貴中想起她娘拿筆寫字的時候就不大看他。於是李貴中便在桌上找到《三字經》、紙、毛筆遞給王氏,意思讓他娘讀書寫字去別再看著他。

屋裡人可不知道李貴中這一番複雜的心路歷程——他們只看到李貴中抓周抓了官印不算,還抓了書、紙、筆,不覺紛紛驚歎道:“讀書上進,連中三元!”

“筆書錦繡,蟾宮折桂!”

……

孩子抓周,但凡能抓到金、銀、官印、書、紙、筆這六樣東西裡的每一樣都足以讓父母欣慰自豪,而李貴中卻一氣抓了六樣,這可把李滿囤王氏夫妻兩個人給樂壞了,就是李高地、李春山、李豐收等族人也是讚不絕口,慼慼與榮。

獨於氏心裡特別不高興,心說現族人就已經叫繼子給籠絡過去了,要是這繼孫子將來再做了官,這族裡還有她子孫的位置嗎?

李貴雨見狀也是不平——當年他抓周也抓到了《千字文》。他沒抓到官印的緣由只是家裡沒有官印給他抓而已,並不代表他將來不能做官。

想想,李貴雨走到謝尚身邊搭訕道:“妹夫,你小時候抓周都抓了什麼?”

謝尚聞言一呆,然後耳朵便有些泛紅。

謝尚當年抓周因為其他十二房人的故意搗亂,只抓到了一把包了紅綠糖紙的糖、一套足金鑲寶的鳳凰牡丹頭面的頂心、一把花園子裡現摘的芙蓉花、一個五彩斑斕的香包和一個玉石做的九連環——就沒一件他娘先前苦口婆心教了他許久的正經物件。

為此謝尚小時候曾被族裡孩子當面背後嘲笑了許久,簡直不堪回首。

謝子安留意到謝尚的紅耳朵,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來自父親的撫慰,謝尚心中溫暖——雖然他抓周沒抓到官印、書、筆,但這些年他爹孃一點都沒嫌棄過他。

謝尚展顏笑道:“不過是些家常物什罷了,和貴中弟弟不能比。”

李貴雨以為謝尚謙虛,不肯搶妻弟的風頭,故而他那句“我抓了一本《千字文》”的話就卡在嗓子眼裡,沒能說出……

禮畢坐席。謝子安毫無疑義地坐了首席。李高地和謝子安並排而坐,雖是下首,但一顆心依舊激動得“砰砰”直跳——和新科進士平起平處啊,李高地暗喜:他這輩子真是值了!

在謝子安另一邊陪著的李滿囤也覺得自己今天倍兒有面子——不但親家公賞臉,而且兒子足夠爭氣,人前簡直不能更露臉……

女人們難得見到紅棗,當下也是不停地發問。紅棗憐惜這世女人的資訊閉塞,當下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給族人們科普了一回科舉。

族裡婦人得紅棗這一通解說著實長了不少見識,看紅棗的目光立就生了親近。

紅棗雖說面上冷淡,不少人暗想:和她們不親,但私底下問她事倒是肯說,一點也不推脫拿大,可見她心裡還是有族人的。

就是於氏看到這樣的紅棗也是服氣,心說不怪謝老爺當初看中紅棗,但聽她這番把科舉解釋得比她孫子貴雨還簡單明白的口詞就知道她心裡跟明鏡似的是真明白。

不說她孫女玉鳳不及她,只怕她大孫子貴雨也是多有不及。

只可惜玉鳳把紅棗得罪死了,不然但凡紅棗肯拉扯玉鳳一把,玉鳳的婚事就是另一個局面了!

但有錢難買早知道,玉鳳真是蠢透了!

郭氏也看出紅棗的厲害,如此便更失望於雲氏的生產——往後最少三個月她都見不到謝太太,而謝家的當家奶奶將是不喜她們這房人的紅棗。

直待飯後告辭,謝子安方才讓謝福呈上禮單,然後不待李滿囤開啟便笑道:“都不是啥值錢東西,不過是擔個京城捎來的名聲罷了。你只管放心收了,不必跟我客氣。”

直待謝子安帶著謝尚和紅棗走了,李滿囤方才得暇開啟禮單,見裡面果然都是些京城的吃用。

當著族人,李滿囤不好意思一樣不給,便把單子裡的二鍋頭、京城醬菜給李家三房人一房給了一罈,然後又把印花夏布和綢緞一房給了一匹。

其他瓷器和文房,李滿囤則是一樣沒給。

布匹綢緞是沒法子,李滿囤暗想:馬上謝家請客,他不好讓族裡長輩沒有體面衣裳去吃席——族長和他二伯可不似他爹,年節都有紅棗給的新衣裳。

但細瓷器和文房,他得把東西留下來給兒子用。

對於長子給自己的東西和族長、二哥一樣,李高地頗有意見——他可是他親爹啊!

但當著族人李高地怕人笑話也不好開口跟兒子要東西,只能暗氣暗憋,不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謝尚三秒:小時候抓周被親戚坑,抓了一堆不合時宜。

其實抓糖挺好的,一輩子甜甜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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