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達興一夜未眠。住在這間只有一張床的房子裡,燭光搖曳。窗外,是鋪天蓋地的黑暗。松濤夾雜著蟲鳴,悄悄灌入他的耳朵。山裡風大,有時呼呼作響,有時卻沉寂無聲,就像金庸先生筆下的武林高手,潛伏在山裡的某一個角落,一侍時機成熟,就急切切地湧出來,迅雷不及掩耳。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山間松濤,逢風而作。

何達興思緒萬千。他無法想象,現在還有這麼落後的地方。如果還能買到煤油,村民都不會點蠟燭。風大,蠟燭總被吹滅。煤油燈還有個罩子,可以抵禦輕風。

他強烈地感覺到,時間的緊迫,任務的艱鉅。該怎麼幹?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何達興恨不得現在就把隊員們全部叫起來,商量辦法。他不能這麼幹。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先讓大家美美地睡一覺再說吧。

他習慣性看了看手機。沒有訊號,並且電也不多了。在這裡,手機只能當成一個擺設,時刻提醒他:重任在肩,堅持不懈!

這個地方如果是完全被外界遺忘的角落,他願意為這裡開啟一扇通往世界的窗。他知道,以他們這幾個扶貧隊員的能力,遠遠不夠。他也很清楚,扶貧隊員的優勢。他們背後,是強大的國家,是強大的組織。

現在考驗他們的,是否有決心和信心,是否能堅持下去,是否真心實意來幹事的。

何達興不是一個被輕易嚇倒的人。他已經不是在市第五人民醫院當副院長混日子的時候了。他的人生,已經錯過很多,浪費很多,自己要抓住這次機會,為大家做點事。這個村子哪怕有一點改變,他也願意幹下去。

公雞扯長脖子打鳴的時候,何達興從床上一躍而起。他像埋伏了一個晚上的戰士,聽到了衝鋒的號角。時間不等人!

他逐一敲開隊員們的房門。張娟娟的房間卻沒有動靜。他心下狐疑:睡得這麼沉!待他再喊的時候,還是沒有動靜。他心中一驚:不會出事了吧!幾個男隊員一起,將她的房門擠開,房間裡卻沒人!

大家傻眼了:她去哪裡了?

張娟娟邁著輕盈的步子回來了。看著大家一臉驚愕,她莫名其妙地問:“怎麼了?我就是出去跑了一會步,你們就把我房門弄開了?”

何達興這才放下心來,訕笑著說:“張娟娟,你嚇死大家了!我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或者半夜被狼叼了去!”

“胡扯!”張娟娟一臉正色道,“這裡是我家鄉,我還不能一個人出去走走看看?”

說歸說,張娟娟心裡還是挺暖的。這說明大家在意她、擔心她。

張娟娟所說的走走看看,只不過是跑步去了她小時候居住的一間破土磚屋旁邊,坐了一會兒。這裡,承載了她童年的夢想和歡樂。雖然十多年前,父母就隨兩個哥哥搬到鎮上去了,但她的記憶中,這才是真正的故鄉。

很多人都在說鄉愁,很多人其實並沒有所謂的鄉愁,只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裝模作樣的鄉愁。在張娟娟眼裡,很多人本來離家鄉不遠,坐個車一個把小時就到了,就是以忙碌或者各種理由不回家,甚或父母也不回來看望,卻在大發感慨,消遣鄉愁。這不過是一種矯情。

何達興找了塊石頭,把張娟娟房門修了修。鎖是老式的,兩三下就錘緊了。對女隊員,何達興要多上一份心。他承諾過,必須全須全尾把他們帶回去。接下來的兩年,就是他們同舟共濟的日子。

擺在他們面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摸清底子。鳳仙村人口不多,卻分散在大山的角角落落,有的住在犄角旮旯,有一種望山跑死馬的感覺。好在來之前,周斯綿給隊員們準備了平跟鞋和雨鞋,每人五套。當時,何達興不理解,不用那麼多。現在看來,這五套鞋子,用不了一年,就會“光榮退休”。

隊員們分成兩組,分別由周文星和汪源星帶著,走進各個貧困戶家裡。

何達興走進的第一戶人家,就被轟了出來。

這戶人家戶主叫周伍元,跟村支書周文星有宿怨舊恨。早年,周伍元在南方打工,總是懷疑周文星跟他女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

周文星大喊冤枉:你家女人沒有天姿國色,我看上她什麼了?我們兩家隔得這麼遠,誰信?

他女人也大喊冤枉:周伍元,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我是清白的!白天忙地裡的活,晚上帶兩個娃娃,還有精力去幹那種醜事?

可是,周伍元就像中了邪一樣,回來一次就找周文星吵一次架,有一次還動了手,被派出所關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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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伍元在派出所關著的那幾天,他女人將兩個小孩寄存在鄰居家裡,謊稱去城裡找表叔把周伍元弄出來,誰知躲在後山,喝農藥死了。

周伍元回來的那天,鄰居將孩子交給他,告訴他婆娘出去找人救你去了。周伍元感到蹊蹺,家裡並沒有表叔在城裡!就滿山遍野地找。他在山坡背風處,找到身子已經腐爛的女人,身上爬滿了螞蟻和蒼蠅。

周伍元沒想到,這婆娘還真找了死路。婆娘曾經跟他咬牙切齒說過,周伍元,你這樣鬧下去,我沒臉在這世上活了,死給你看。他當時打了婆娘兩巴掌:“不要臉的東西,你去死呀!”哪知道,婆娘還真的就喝了農藥。

周伍元抱著腐爛的婆娘,大哭。哭得山巒顛倒,飛鳥驚詫,地動山搖。

出了人命,村支書周文星自然避不開。他帶著幾個精壯勞力,就地挖坑,要將周伍元的婆娘葬下。周伍元不幹:“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東西,這麼急就要把她埋了,肯定心裡有鬼。”

周文星“啪”地給周伍元一巴掌:“糊塗東西!你婆娘都受不了這個委屈喝了農藥,你還往她身上潑髒水!”

村裡有千百年來不變的規矩:死在外面的不能進堂屋,尋短見的不能埋棺材、不能進祖山。

周伍元這才停止了胡鬧,麻木地看著大家七手八腳將婆娘葬到坑裡。打那以後,周伍元哪裡也去不了了,帶著兩個孩子苦度歲月。周伍元不會帶孩子,更不會產奶,家裡除了幾隻老母雞、一頭豬,啥也沒有,他只能下地幹活,到地裡刨吃食。

一日,周伍元在地裡幹活幹累了,迷瞪了一會兒,醒來時,才想起家裡還有兩個小孩。等他匆忙趕回家,一副慘不忍睹的場景差點讓他暈倒,兩個孩子沒了,地上一灘血。好多天後,村民在山裡發現野狗,還有孩子的鞋子、衣服。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周伍元的一輩子,就被胡亂猜疑毀了。他愛上了喝酒。喝酒多好啊,喝醉了,啥事不想,啥痛苦也沒有。

但是,周伍元將這一切不幸,歸罪於周文星身上。有時候,這個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沒人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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