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第一個想到的是塔下見過的十五師傅,他給人的感覺有點像隱居在此的掃地僧,如果有人瞭解這七劫塔的情況,那一定非他莫屬。

但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願不願意說又是另一回事。

許問在塔下找到了他,他又在掃地,不放過飄過來的任何一片落葉和任何一點灰塵。

許問直接把那個黃楊巧拿出來了給他看,他直愣愣地盯著,一言不發。

胡本自在不遠處看著,很小聲地對身邊的蕭西山說:“之前他就這樣,所以我們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不過他靈得很,之前我們有個同事,家裡窮,喜歡小偷小摸,有次趁我們都不知道偷了個小石刻放包裡,很小一個,巴掌大,一點也不起眼。結果剛下來就被十五師傅攔住了,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現的。他就攔他面前,伸著手,不讓走。我們領導覺得不對,把那家夥叫到一邊去問,才問出來。”

不過這一次,十五師傅明顯跟上一次不一樣,他裝不會說話不回答許問的問題,卻也沒攔著他,讓他把黃楊巧帶走了。

面對十五師傅這樣的人,許問也很無奈。

他下了明堂山,跟蕭西山和胡本自道別。

蕭西山今天託他的福,終於進了七劫塔,雖然六七兩層一無所獲,但下面幾層的收穫還是非常豐富的。

他鄭重其事地向許問道謝,表示回去之後會對照歷史資料進一步查詢,看能不能查出這些工匠大師所在的年代,有進展了會馬上通知他。

兩人交換了微信和電話,胡本自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各留了一個,還問蕭西山能不能去學校旁聽他的歷史課。

蕭西山非常高興,連聲表示歡迎。

不管胡本自這興趣會持續多長時間,能有個開始當然是最好的。

許問本來打算回去的,但走到一半,又繞到那個刻著“舒服”字樣石雕的小池塘旁邊,在附近轉了一圈。

他看見了隱藏在雜草裡的樹樁子,證明這裡的黃楊木確實是會被班門取用的。

然後他一邊走,一邊撫摸著周圍的黃楊木,感受著這裡的水與風,陽光與蟬鳴。

最後,一種奇妙的感受,他知道手上這段黃楊木也是產自這裡的,原本就是這裡的群木之一。

然後,他拿出手機,又一個電話打給了陸立海。

撥電話的時候,他想起剛才蕭西山跟胡本自的爭執。

不管怎麼說,手機確實是好用的工具,不然他要找陸

立海,還得花兩小時跑清遇去——這個前提還是他知道陸立海在哪。

知道陸立海現在方便說話之後,他把今天的經歷選擇一些要點講給了他聽,主要講的就是這個十八巧。

“這黃楊巧是從哪裡來的?它是新製品,雕成至今不到十年,你們為什麼會覺得黃楊巧已經失傳了?”許問直截了當地問。

“啊?你說什麼?”陸立海聽上去比他還吃驚,“你等等,我想一想……”

他安靜了一會兒,問道,“你是說,我們七劫塔的黃楊巧是新做的?”

“是的,你知道……你不知道?”

許問問了兩句截然相反的話,陸立海卻奇異般的聽懂了,點頭說:“是的,我知道七劫塔有黃楊巧的樣品,還有其他幾種。不過我一直以為那是祖宗傳下來的,以前還拿來揣摩過……真不知道是新做的!”

“七劫塔這些物品沒有出入庫的記錄嗎?”許問問道。

“有的,都是十五叔在管,前段時間建基站,也是他看著把東西搬上搬下的。七劫塔的事,沒有比他更熟的了。不過他不會說話,有些事情交流起來比較麻煩。”陸立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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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說話?”許問反問了一句。

“是啊,他能聽但是不能說……怎麼,不是嗎?”陸立海說到一半覺得了不對。

“他今天開了口,跟我打了招呼。”許問說。

電話兩邊安靜了一會兒,淡淡的尷尬瀰漫其中。

過了一會兒,陸立海有點不可思議地問:“他會說話?!”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了……”

“等等,他會說話的話,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

“他不願意告訴我。”

“嗯……”

陸立海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是想到了他十五叔的性格。

“這樣,我忙完手上這件事,馬上就回五島,到時候我找他把帳本拿出來給你看。”陸立海承諾。

“那就拜託了,真的感謝。”許問聲音裡充滿謝意。

最近兩次陸立海兩邊奔波,都是因為他的事情。

掛上電話,光線已經略微有些黯淡,餘暉傾斜著落到黃楊樹圓圓的葉子上,反射出熾亮的光芒。

許問走到樹幹旁邊,輕輕撫摸了一下。

風過,樹葉齊齊搖動,發出刷刷的聲音。池塘的水面也晃動了起來,樹影婆娑。

許問的目光落到池塘旁邊的石雕之上,

那兩個漂亮的草書自由自在地舒展著,完全不會被青苔抹滅它的姿態。

許問站在風中,可以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握著手機,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更重了。

不過下一刻,他還是動了起來,離開了這裡。

許問沿著五島的小道,來到了一間書軒面前,上面寫著悅林軒三個字。

他抬頭看這三個字,雖然它的名字跟悅木軒非常相似,但無疑此時許問想到的是另一個人。

他正站著,一個中年人走了出來,意外地問道:“許先生?”

“是我。我想過來借下紙筆。”許問知道他姓荊,但不知道名字,總之就是班門荊家的人。

“請進。”中年人微微笑著,側身引他進去。

悅林軒正廳有道屏風,屏風後面擺著一張孔子像,整整齊齊地放著一些課桌以及蒲團。

許問被陸立海帶著過來參觀過,知道這裡是班門的啟蒙學堂,最早的時候班門的孩子們都是到這裡來上學的,讀書識字。

後來普及了義務教育,國家強制執行,即使班門像世外之地一樣,也得接受萬園市統一管理。

所以小孩們一到年紀,就要到外面去上學了。

悅林軒的課堂本來一共三間,現在只留下了中間一間,用作學前啟蒙教學,左右兩間都改成了書房,年輕人們可以隨意到這裡來看看書、寫寫字。

許問跟著中年人一起走進右邊那間,這裡竹窗芭蕉,輕輕搖曳,氣氛十分幽靜雅緻。

明淨窗前擺著桌案,筆墨紙硯全部都是齊整的。

中年人向許問欠了一下身,示意道:“那邊也有鋼筆墨水,許先生請隨意取用。”

“不用,我用毛筆就好。”

中年人彷彿覺得這回答理所當然,微微一笑,就出去了。沒一會兒捧了杯白茶進來,就再不過來打擾。

案上有筆架,整整齊齊掛著一排排的毛筆,各種型號大小的都有。

許問伸手拿起那些筆,一支支地試上面的毛,進行挑選。

他的動作很慢,既像不急於寫信,又像還沒有考慮好寫什麼內容。

他選到了一支合意的羊毫,又開始磨墨。

墨碇一圈一圈地在硯臺裡轉動,黑色暈染了清澈的水窪。

最後,許問終於鋪開紙,懸筆於紙上,又猶豫了半天,寫下第一句話。

“秦先生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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