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瑤以前養過一條狗。

不是什麼特別名貴的犬種,就是一條有一些柴犬血統的雜交土狗而已。這條狗是蘇瑤跟著母親黎瑤去往安置區休養的第一年蘇瑤的爺爺送給蘇瑤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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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看到這條毛髮微微發黃、耳朵略有點向後翻卷的小土狗時蘇瑤就愛得不行,並給它取名阿瑟。

那一年阿瑟一歲,蘇瑤六歲。

一人一狗幾乎形影不離。

有一天晚上吃完飯的時候,蘇瑤甚至把阿瑟抱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讓他和自己一起吃碗裡的飯菜,這一幕看起來挺溫馨的,可沒想到被蘇瑤的爺爺蘇玉川看到後不僅當場發火,還把蘇瑤狠狠的訓斥了一頓。

當時蘇瑤的母親黎瑤戰戰兢兢的躲在一旁不敢多說一句話,因為作為兒媳的黎瑤最是知道自己這位老爺子的脾氣。即使他已經不再是蘇家的當家人,即使他已經躲起來過起了村夫一般的生活,他仍是蘇玉川,仍是執掌了蘇氏家族企業整整一百二十年的傳奇。

這樣一個老爺子無論是見識還是閱歷都不是作為兒媳的黎瑤可以比的,所以每當老爺子教訓起頑皮不更事的蘇瑤的時候,黎瑤就總是躲在一旁看著。

即使蘇瑤向母親投去求助的目光,黎瑤也只能等到老爺子訓斥完了才會把兒子領到一旁好生的安慰安慰。可這一次蘇瑤委屈極了,他也是要強的性格,這一點和蘇玉川極其的相似。祖孫二人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而且都慧根極高。

以往不需要蘇玉川明確的去解釋,蘇瑤也很快就會認識到自己哪裡犯了錯,但頑皮是孩子的天性,他挨了訓,甚至屁股挨了戒尺也只是嘿嘿的笑。可蘇瑤就是沒辦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把平時睡覺都要抱在一個床上的阿瑟放到了飯桌上就會惹得爺爺雷霆大怒?

但他不敢說,也不會說。就這麼小嘴抿著,小拳頭死死的攥著。

蘇玉川則在一旁用鞭子抽打著阿瑟,並罵道:“畜生!你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賞你一口飯吃你只需要搖尾巴!現在竟然敢到桌子上來了!該死的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鞭子起落,每一下都結結實實的打在那條才一歲多的土狗阿瑟身上,疼的這只狗哀嚎不止,它不斷的後退,身體儘量的蜷縮,但蘇玉川卻沒有饒過它的意思。鞭子雖然沒有打在蘇瑤的身上,可此情此景對於蘇瑤來說,其震懾力度甚至比直接用鞭子抽他屁股還要來的深刻。

終於,阿瑟被打急了,它衝著蘇玉川呲起獠牙,瘋狂的大叫起來。

那是被逼入絕境時的狗急跳牆。蘇玉川看到這一幕,他不僅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反而笑了,冷漠至極的笑容。

蘇瑤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下午蘇玉川是怎麼硬生生把一條忘了形要上桌吃飯的土狗給打死的,甚至事後,蘇玉川還拜託附近的屠戶把這條狗給剝了皮滷成了菜給下酒吃了。

這件事對於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童年的陰影。

不敢忤逆爺爺的蘇瑤因為這件事大病一場。

他整晚整晚的做噩夢,而且一做噩夢就是那種被夢魘困住,想醒醒不來,想逃逃不掉的噩夢。母親黎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最後她只好去求老爺子出面給蘇瑤排解心裡的陰影。

少年的玩伴得而復失,一場大病之後,蘇瑤的性子都好像變得寡淡陰鬱起來。

他沒了之前的那種孫猴子似的鬧勁,變得一言不發,只會躲在書房裡悶頭看書寫字。

蘇玉川找到蘇瑤的時候,發現他正抱著一本《黃金時代》看得入神。

蘇玉川也沒有打攪他,就坐在門房前的門檻上一直等到蘇瑤自己看累了,出門來尋點心吃。過了好久,小小年紀的蘇瑤終於在門前看到了熟悉的蘇玉川,他眼神閃過一抹驚惶無措後上前施禮道:“孫兒見過爺爺。”

蘇玉川不是老學究,蘇瑤接受的也不是什麼老做派的文化教育。

這一幕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蘇玉川轉頭看著孫子道:“你是不是會記恨爺爺一輩子?”

蘇瑤沉默了一會後搖了搖頭:“不會的,阿瑟只是一條狗,既然是狗,就是畜生,孫兒怎麼會因為一條畜生記恨爺爺一輩子。”

蘇玉川聽著這話總覺得有些古怪,他沉聲問道:“你真的這麼想?”

小小年紀的蘇瑤早已接受過亞神之種的強化改造,他的大腦也已經被至高天的高智庫開啟了無數條坦途大道,雖然這並不意味著六歲的蘇瑤就會比成年人還要強大聰明,可有了這些基礎,即使是六歲,蘇瑤也一樣能夠獨立去思考和判斷。

“嗯……”

蘇玉川聽到這話反而十分失望的轉過頭去。

蘇瑤看到蘇玉川這樣的眼神,心底莫名的有些惶恐不安。

看著院子外的夕陽西下,蘇玉川道:“瑤瑤啊,你可知道咱們蘇家這幾個世紀以來除了明面上的生意以外,私底下一直在

堅持著什麼嗎?”

蘇瑤點點頭:“嗯,父親和我說過,是……和‘舊神’有關。”

蘇玉川笑了,他又問道:“那你真的覺得阿瑟就只是一條狗?一個畜生?”

蘇瑤有點糊塗了,當然這也怪蘇玉川的思維太過跳脫的緣故,他看著面前這個老人的背影,忽然間意識到,他老去的從來都只是身體,而不是他面對大海時那種不屈的靈魂。

“世人庸庸碌碌,眾生匆匆忙忙,不都是畜生嗎?”蘇玉川說完笑著看向了蘇瑤。

蘇瑤聞言一震,頓時間感覺毛骨悚然。

“早些年,那人託我照看他的菜園子的時候,一條有了孩子的野狗就趁著屋子沒人的時候躲進來生下了六隻幼崽,我還記得它們三黃三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卻不見了那生下它們的母親。”蘇玉川摸了摸下巴笑著繼續道:“起初我動了收養它們的念頭,畢竟我這個糟老頭子別的不多,就是錢多,莫說養幾隻沒了娘的野狗崽子,就算是養一群沒了娘的野孩子也不在話下……可是瑤瑤啊,爺爺卻做了些善人看了定要不齒,甚至臭罵我一頓的事,你猜是啥?”

蘇瑤安靜的聽完後不假思索的答道:“爺爺放任著它們自生自滅,沒有收養它們是嗎?”

蘇玉川嘿嘿的笑了笑:“還是我的乖孫兒聰明,我確實收起了自己那點可憐的善意,把這群狗崽子丟在了原地,就任由它們在草窩裡嗷嗷直叫喚。”

蘇瑤似乎是聽明白了,他走到蘇玉川身邊坐下來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嘿,你還別說,爺爺這邊剛走,那群狗崽子的娘就回來了,但它可不是回來給這群狗崽子餵奶的,它受了傷,回來後就把六隻狗崽子裡的三隻給吃了,剩下三隻還沒等它傷好痊癒就全都餓死了,到最後,一隻也沒有活下來,當然……那條野狗自己也因為傷勢太重死掉了。”蘇玉川說完看向蘇瑤道:“你會不會覺得爺爺這個人性格太涼薄了?”

蘇瑤搖搖頭,但他不是在否定蘇玉川的涼薄,而是覺得這種評價毫無意義。

就像他前幾天翻閱過去的重大歷史事件編錄看到內容一樣,七十年前地球收容區剛剛建成的時候,不少收容安置區都爆發了瘟疫和饑荒,可當時亞星共和國自上到下卻對此袖手旁觀。原因無他,最高管理級不認為他們有義務出面解決安置區的這些非人為性質的災難,因為安置區是處於無政府管理狀態的最終收容之地,幾千萬人選擇與進步的人類社會斷絕關系,也自然得不到所謂的“同情”。

當然,即使亞星共和國的最高管理級架構在這件事上表現的毫無人性可言,亞星共和國民間依然有不少充滿善意的慈善主義者竭盡所能的給予了收容安置區的無政府人民施以援手。

這件事給蘇瑤的衝擊很大。

他自幼接受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都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反感亞星共和國當年的冷漠。

一如蘇瑤親眼看著爺爺把阿瑟用鞭子活活打死的樣子。

或許他根本就不用做的那麼絕,那麼瘋狂,那麼殘忍……這種事情本就不應發生在蘇瑤這種年紀的孩子的童年裡,阿瑟也不應該死。不就是一條狗上了桌子與人同食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拿這種事情小題大做的去嚇唬一個孩子真的有必要嗎?

蘇瑤起初認為沒有必要,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懂爺爺的意思了。

你不是凡人。

你是要弒神的人。

蘇家世世代代傳承的不就是這個最終目標嗎?

在阿瑟被爺爺活生生用鞭子抽打致死之前,蘇瑤還沒有去深刻的認識蘇家這一代一代向下傳繼的使命究竟有何意義。

為什麼要弒神?怎麼弒神?甚至神在哪?

蘇瑤都沒來得及想,他只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亞神之種被埋入他的DNA基底開始將他改造成一個超級戰士的時候,他就知道了。蘇家是為了弒神存在。

“鎮子上的人都怕我,但又不敢招惹我,就算心底把我罵了幾萬次,到頭來我拎著那畜生去找張胖子的時候,他還是得乖乖的放下刀,擦了手接過我遞給他的東西然後把它滷好了再親自送上門來陪我喝酒,你說說,爺爺這做派是不是就是典型的暴君啊?”蘇玉川把自己比作古代那些昏庸的暴君的時候,眼神裡分明藏著的是悽苦。

蘇瑤默不作聲,他肯定不會認為蘇玉川是暴君。

只是仍想不明白阿瑟為什麼要因此送命,如此雞毛蒜皮的小事非要大動干戈,搞得整個鎮子都在議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蘇瑤沒有得到答案,蘇玉川也沒有提,他在書房的門前做了許久後丟下一句:“別恨爺爺,爺爺不是瘋子。”

說完蘇玉川就走了,留下蘇瑤一個人愣愣出神。

自那以後,蘇瑤發現自己和爺爺好像疏遠了許多。這個活了一個半世紀的男人好像終於開始

變老了,他的步伐在變慢,身體在彎曲,就連和街坊鄰居說話的時候都變得客客氣氣起來。

又過了一年。

蘇瑤七歲生日的時候,母親黎瑤託人從又給蘇瑤找來了一條狗。

但這一次,蘇瑤不再像過去那樣把它視作珍寶一樣的對待了,他好像覺得自己和狗之間已經看清了彼此一樣。

狗的忠誠是馴化與進化的雙重壓力扭曲而來的生存之道。

但凡狗衣食無憂,大概也不會選擇親近人類,這似乎聽著就讓人覺得驚訝和心寒。可蘇瑤就這樣把他和阿瑟,以及這條狗的界限劃清了。人類馴化狗的目的有很多,但最開始顯然不是為了讓它給予人類以精神上的安慰,但這並不就意味著現在的狗之所以會忠誠就只是為了心安理得的得到主人的信賴以及從主人那裡獲得家和食物。

這就像人和舊神一樣。

身側分明是搖曳的燭光,破舊的板凳,屋外的星辰大都是刻畫上去的,並不是真實的。

但蘇瑤卻發現自己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了。

狗和人,人與舊神。

可以當做同一個概念來理解嗎?

蘇瑤翻開一本非常破舊的記事本,這東西是父親的朋友花了很大的功夫為蘇瑤找到的。也是為數不多的完整的再現了幾十年前那場瘟疫和饑荒的記事本。

記事本很小,而且被水和血浸泡過,所以紙張都不同程度的扭曲著,並不乾淨平整。

蘇瑤開啟記事本取下書籤,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記錄著一次人間悲劇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懷抱著三個孩子死在了破舊的房子裡,她的腿上有傷,但已經不重要了。

翻開下一頁,蘇瑤看到了另一張照片,照片上只有一個人,他站在滿是屍體的大地上,屍體整齊的碼放在土地上,大都蓋著白布,而且腳後跟附近都有剛剛挖出的墳墓。這場景是如此的觸目驚心,以至於蘇瑤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好幾天都吃不下去飯。

照片只有一半,另一半被人為的撕掉了。

蘇瑤問過找來記事本的人,想詢問是否知道那缺失的另一半照片去了哪,或者照片上有什麼,因為他注意到那照片上背對著攝影師的男人是仰著頭看著天空的。結果那人只告訴蘇耀,他也只是從一個收藏家那得到的記事本,具體的可能得去找那個收藏家問問清楚。

蘇瑤當時才七歲,肯定不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就算他有錢,也足夠聰明,在沒有監護人的陪同下這樣的舉動也是不被允許的。奈何又找不到那位收藏家的聯繫方式,對方也只接受登門造訪,這就讓蘇瑤很苦惱了。

好在二十年後蘇瑤還記著這件事,他便趁著學院放假期間偷偷的去拜訪了一次那位隱居在冰島的收藏家。

曾經就如同被遺忘之地的冰島在二十七世紀依然無比寂寥。

蘇瑤乘坐太空梭找到收藏家的私人別墅的時候,恰好這位收藏家正在花園裡喝茶,而他的管家則在組織人手把收藏室裡的一部分發黴的藏品搬出來晾曬。

幾百年前價值連城的名畫到了這位收藏家手中竟然變得如此廉價。

看著傭人把東西隨手扔在草地上,蘇瑤不禁暗忖:‘難道都是贗品不成?’

帶著疑惑到了後院。

打扮的活像個馬戲團小丑的收藏家笑眯眯的起身道:“歡迎歡迎,蘇瑤先生,您的到來真是令咱這裡蓬蓽生輝啊。”

聽口音,蘇瑤判斷出對方祖上應該也是中國人。

人家這麼熱情,蘇瑤也不好太端架子,便笑著道:“周教授客氣了,能來您這開拓一下眼界,是我的榮幸才對。”

兩人各自客套了一句後相視一笑,隨後便在花園中的小亭子裡落座。

蘇瑤開門見山,他拿出那本記事本交給收藏家周奕道:“其實我這才來的主要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搞清楚這個記事本的主人是誰,以及這裡頭缺失了一半的照片去了哪裡,或者那個攝影師拍攝到了什麼。”

沒人知道他具體年齡,又在這片廣袤寂寥的寒冷土地上居住了多少年的太陽系收藏家周奕沒有去接記事本,他那被特殊改造過的,可以直接與亞瓊核心共享資料連結,又相對獨立的大腦很快就給出了答覆。

但想和說,是有區別的。

周奕可以直接告訴蘇瑤答案,但他沒有,他不是一個慈善家,更不是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他是個收藏家,是一個精明的商人,絕不是一個會單純付出的好心人。

所以他看到記事本後就沒有去接,因為那是別人從他這裡用另外一樣等價值的藏品交換走的東西,早已經不屬於他。

“蘇瑤先生來這裡就是為了詢問這些?”

蘇瑤見周奕沒有接過記事本並沒有顯得疑惑或者惱怒,他收回記事本點頭道:“是的,請務必告訴我這本記事本的主人,以及那缺失的照片到底有什麼值得被人撕去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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