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見到此人的第一眼,就是覺得他不可力敵,本能有些膽怯,再加上王衍也心虛,以為陳軍主力就在附近。

那麼,最優選擇當然就是先人回去稟報王琳這邊情況,然後再尾隨試探。

在與此人對上之後,蕭摩訶的首級能不能拿到已經成為了次要問題。

也許是被周羅睺的武力所懾,齊軍的斥候雖然遠遠地跟著,但並不敢靠太近,等到試探出這所謂的南朝援兵其實只是一支孤軍的時候為時已晚,周羅睺已經帶著重傷昏迷的蕭摩訶施施然遠去,倒是王衍幾乎咬碎了一口白牙,以為平生僅有之奇恥大辱。

淮南齊軍之中最富戰力的部隊,上千名騎兵,居然被這個南將一人一馬給嚇住,簡直荒唐!明明大勝的是齊軍,被周羅睺一攪和,反倒是他王衍像一個落荒而逃的小人,讓人惱恨!

回去之後王琳自然也找了他問詢情況。

“如此說來,那只是一小支南兵精銳而已,並不是南朝大軍主力到來了?”

嘉山戰事罷了,王琳大軍浩浩蕩蕩入駐此地,開始打造起堅固的營盤,無論是將、戰兵、輔兵抑或是民夫,都開足了馬力運作,正式踏入正軌,整個大軍如同一個縝密的機器,隆隆發動起來。

照理來講,王琳剛剛一鼓作氣擊敗蕭摩訶,他最怕的應該是有人趁他立足未穩,也同樣一鼓作氣殺過來,如此一來蕭摩訶嘉山大敗馬上就要轉過來,在齊軍身上重演了……然而王琳聞言也只是揚了揚眉,既不激動,也沒有想象中的焦慮模樣。

到了這個份上,決戰在即,這位在北朝稱臣的南人主帥也將自己壓榨到了極致。

王琳卸去了鎧甲,一副普通文士的打扮,周圍陸陸續續路過一隊隊的士兵,運著輜重,往地勢更高的地方而去……王琳凝眉看了好一會兒,才捋著鬍鬚,偏頭掃了王衍一眼:

“看你那樣子,好像一定會敗一樣……我們眼下雖然還處於劣勢,但最終勝敗在誰手裡,還是未可知之事,你年紀輕輕,怎麼一點年輕人該有的朝氣都沒有?

“不過就是一個有些武力的年輕後生,居然也把你嚇成這樣?大戰之中,只有劉裕、韋睿這種算無遺策的蓋世名將才能控住成敗,匹夫只是百人敵而已。”

王衍知道父親是在指責他遇事總想太多,張張嘴,無奈苦笑道:

“我感覺,他好像不一樣……兒總是憂心,與陳兵野戰過一場,才知道原來陳兵的戰力也是絲毫不弱的。”

還未待他說完,王琳便撇撇嘴說道:

“——那是自然,南朝國力本就更孱弱一些,無論內政還是人口都不能與北朝比肩,若無那麼些勇將悍卒,憑什麼能與北朝對峙幾百年還分不出上下?”

他頓住了腳,恰好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眯眼看向南面天地,烏雲正朝這裡湧來,空氣裡都開始升起一股泥土的氣息,要下雨了,要漲水了……王琳不知在思忖些什麼,過了半晌,回過神來,笑容之中帶著一股嚴肅的意味:“……亂世,最出英雄人物,不能小看。”

“當年侯景做亂,笑言南朝無將,他的結果又如何?”

“多少人是憑藉著那一次的軍功起來了?”

“說起來……我是小兵出身,靠著你姑姑被湘東王寵愛才在大王身邊混了個一官半職,人人面前敬重我,實際卻看不起我,我不甘心,就跟了王僧辯,好幾場廝殺下來,博得了一個‘軍功第一’。如果不是因為侯景之亂,我也就是一個一輩子藉著妹妹恩寵僥倖上位的兵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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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衍靜靜的聽著。

王琳面上閃過一抹追思:“我因此志得意滿,覺得天下英雄也不過如此,結果陳霸先又起來了,一起來就是勢大難擋,先是斬殺王僧辯,把持了中央大權,然後明目張膽開始篡位……我跟他交戰,雖然也勝過幾仗,可終究實力不及人家,只能眼睜睜看著。”

“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天下原來已經不屬大梁了……”

是啊,大梁早亡了。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在這南北亂世之中,一直就是如此,相互傾軋,英雄往往被另一個英雄所滅,大梁享國不長,其實也早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王琳疲憊閉上雙目,搖搖頭:“我這大半輩子,都過得悽惶,舊主猜忌我,群僚忌憚我,投奔北朝之後更是……人人都視我為漢奸、二臣,可我胸中憤懣何人能知?我不投北朝,難道要投靠那逆賊陳霸先嗎?若當時大王肯用我,梁國江山何至於此?!”

“……我不管別人如何看我,不管從前現在還是將來,王琳就是王琳,大梁雖然不在了,但大齊還在,陛下對我有厚恩,我不可以對不起他!”

王琳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做好戰死淮南的準備了。”

“父親言重了,何至於此?”

“淮南如果丟失,就算陛下不殺我,難道我還有這個臉面活下去嗎?”

王琳捋著鬍鬚,一腳踏入陽光之中,“其實勝負也是六四開,皮景和已經在夏丘,距離仁州赤坎城只一河之隔,三萬大軍須臾可下馬頭城,直抵鍾離。

“元文遙也呼叫數百乘戰船、水兵四千從海州運抵淮陰,將入洪澤湖進入淮河。

“潘純陀領八千甲兵坐鎮盱眙,慕容子安坐鎮濟陰郡,賀若弼扼住齊安,阻止南兵北上,我自穩坐嘉山,背靠池水,與陳軍周旋……整條池河防線共計五萬大軍,可謂固若金湯,如果這樣都戰敗,那我確實該殺該死。”

王衍聞言,驀然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父親。

戰爭之中,多謀多得,少謀少得,把對手的脈給把準了,才能看清對手所有的戰略意圖以及缺點,從而制定針對性的策略。吳明徹咄咄逼人,王琳拒不應戰,作壁上觀。

冷眼旁觀了如此之久,雖然氣勢上而言,王琳確確實實處於下風,但吳明徹這一路大軍的所有不足都已經不可避免的在王琳面前暴露出來。

“吳明徹久攻石樑不下,暴露出兩個問題。

“一,幾路陳軍確實不是鐵板一塊,已經開始各自為戰。二,吳明徹後勁不足,後方不穩……想想這也是必然之事,他們攻入淮南腹地才不過三個多月而已,那裡就有這個本事擺平一切?”

“假如朝廷德政敗壞,民不聊生,南朝攻入淮南倒是順應天時,可現在他們來做什麼?難道是朝廷對淮南百姓、豪強不夠好,不夠寬容嗎?

“他又是背盟伐我,第一樁大義首先就失去了;以南朝的國力,根本不足以支援幾路大軍長久作戰,劫掠百姓也就實屬必然,民心失去了;此地以南多是山丘,少有河網,再說時至春季,大河漲水,不便船舶行駛,他要如何與我在河面上爭鋒?任忠二心難測,未必會響應他攻我。

“至此,天時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

“等皮景和援兵一到,他們就該落荒而逃,再敢與我作戰,豈非自取滅亡?”

王琳肅容說道。

王衍睜大眼睛,支起耳朵聽著,面上難掩震驚之色。

至此,王琳的所有籌謀都在他眼前清晰的布展開來……

幾個月以來,王琳一直在壽陽按兵不動,坐視城池一個接著一個丟失,不但朝廷大臣們抱怨陛下所託非人,連往昔部下也失去信心,在對手的眼裡儼然成了笑柄。

而時至今日,陳軍雖然依然保持著高歌猛進的狀態,但誰也沒想到,王琳在不聲不響之間,就已經做好了一切事情,將每一個決戰的必要因素全都籌算無疑。

那一筆筆輕描淡寫一般的鋪墊,絲絲縷縷纏繞起來,將要化為滅頂的殺機,朝著陳軍的數萬主力,轟然壓下!

不知道,知曉嘉山大敗的吳明徹,接下來到底會作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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