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雖然人品不佳,又貪戀權位,但在大是大非上還拎得清楚,幾言駁退王紘之後,又上奏自陳幾條細則,太子無不准奏……祖珽心中總算松了一口氣,廷議之後便回府暫歇。

他兩日多未眠,已是疲乏至極,腦袋一挨枕頭便睡著,到了半夜,朦朦朧朧間忽然聽見一片人聲雜亂,又聽見家人奔走磕絆的聲音,登時驚醒,喝問道:“外面發生了何事,難道是有人趁夜做亂不成?”

僕童慌慌張張進來,輯首道:“家主,皇宮走水,現在都亂成一團了!”

祖珽騰地迅速站起身來,推門出去,大門一開,料峭的寒風便呼呼捲入,他驚愕地看到,皇宮東南角,東宮所在,正對著自己府邸的方向,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大半片天際。

祖珽的府邸還是幾年前皇帝賜下的,離皇宮很近,可以清晰的看見這大火在蔓延……不但是宮內,一樣挨著皇城的幾家勳貴也同樣失措起來,到處都是僕童、婢女跑來跑去,朝宮內的也有,朝宮外的也有,個個都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祖珽瞪大了眼睛,登時睡意全無,慌忙大喊:“來人,備車,更衣,我要入宮求見!”

家人不解道:“宮裡那麼亂,家主何不明早再覲見?”

祖珽呵斥道:“這樣的大火,不知殿下安危如何,我怎能安穩入睡?”

家人於是不再勸阻。祖珽穿戴整齊入宮,見道旁宿衛依舊,心才安穩了一半,腳步也悄然加快幾分,生怕太子有一點閃失。

雖然已經是春日,但還未下雨,天氣依然乾旱,皇宮的建築又多是木質,最怕火災,燒起來沒完沒了……宮裡此時已經亂成一團了,大家救火的救火,逃跑的逃跑,完全顧不得別人,只有一個將軍在站在遠處的高臺上,指揮著大家將衣物打溼,抱著水桶撲入火場,他一個調頭,便見祖珽朝他快步走來,一把扯住他手臂冷冷問道:“你在幹嘛?”

難不成救火還救出錯來了?

這位直宿宮中的正四品右備身正都督當即就有些不知所措,捧拳茫然道:“……末將奉命救火。”

“火勢蔓延到何處了?”

“我們把風向邊上的房屋全都拆乾淨了,如果風向不轉,火勢僅限於此了。”

祖珽冷眼覷著這火勢,眼前的整座建築已然完全被火光覆蓋,煙火繚繞,巨柱燃燒,發出一陣陣嗶剝嗶剝的聲音,熱浪撲面,颳得人皮膚生疼,一群宿衛、太監拼命的往裡面澆水。又忽然問道:

“值守這裡宮道的有多少人?”

“一千六百八十三人。”

“這裡救火的有多少人?”

“……一千六百八十三人。”將軍額上見汗。

“值守宮內的宿衛親軍攏共就兩千人不到,你全拿來救火了,簡直荒唐!”祖珽大怒,“宮中宿衛,主要職責難道不是護衛諸位娘娘、殿下嗎?你們全跑這裡救火來了……我問你,太子殿下何在?”

“右相容稟,末將並非玩忽職守,末將救火,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想來殿下那裡自然有人保護。”那將軍慌忙解釋。

祖珽冷笑道:“……誰來保護,讓那些閹人來保護?前朝臣子難道比不得閹豎可靠?你既然披上了這身甲,便莫要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是什麼,現在你趕緊召集一些人馬,讓他們即刻護駕!

那將軍急忙領命而去,召集了一群披甲的甲士,收攏部署,到東宮宣光殿去護衛太子……祖珽抵達之時卻不見了太子,好一番找尋,才發現殿下就領著一些帶刀的扈從站在一處陰暗的牆腳下,觀望著那邊的火勢,太子顯然也是被驚醒的,身上的九章冕袍穿得歪歪斜斜的,但形容還算鎮定,沒有受到過多驚嚇。

見到祖珽過來,也只是淡淡點頭,“見過右相。”

祖珽瞥了一眼護衛在一邊的那個女人,上前道:“臣參見殿下,臣救駕來遲,讓殿下受驚了……殿下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待著,叫臣一陣好找。”

太子眨眨眼睛道:“外面現在亂糟糟的,孤身邊才這麼一點人,萬一有賊人起了歹心,孤要怎生是好?”

宮中起了大火,亂象已生,太子不著急撤走,反而先問安危,正是持重之舉……祖珽暗暗驚異,太子一向少言寡語,群臣都以為太子羞怯,誰料太子這般年歲竟有這樣周全的心思,半晌才欣然道:

“殿下所言有理。待在這裡,的確比待在旁的地方要安全許多。”

於是乾脆便與殿下站在一處,等了片刻,幾個將領率人來報:“殿下,右相,宮內火勢已經控制住,火勢不會再蔓延,殿下可以安歇了。”

一群甲士守在宣光殿外,將手中長槍橫舉,凡是向這邊衝撞過來的人統統都趕走……但太子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聲音細弱地嘆息一聲:“右相,孤有一件事要問你。”

“殿下且說。”

“淮南到底能不能保,巴陵郡王到底能不能勝?……怎麼孤近日來聽你們吵吵嚷嚷,全是一些不好的訊息,師傅說天人感應,這場戰禍與火災,是不是上天在示警?”太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朝他看過來,目中滿是懵懂。

祖珽語氣一滯,苦笑道:“殿下相信天人感應嗎?”

“孤不信。”小胖子搖搖頭,“但孤的師傅信,最近他就在教孤這個。”

祖珽再一次欣慰了,覺得殿下真是天資聰穎,沒被教壞,與顏之推這個腐儒全然不同,頷首說道:“殿下,臣不敢說有多少把握,但事在人為,總不能因為難就不救了吧?王琳還是有幾分勝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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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算在那裡?”

“勝算還在王琳這裡,皮景和在淮北,暫時不能動身,盧潛威望不足以號令淮南諸鎮,朝廷能做的很有限,能倚重的唯有王琳,王琳在淮南有根基,他又是一代名將,可以擔當大任。”

“他是大軍頭,不派人督管阿爺能放心嗎?”

“陛下已經專委王琳在淮南就地招募鄉勇三四萬人,他本是南人,風俗相同,士卒能效死力。朝廷現今無力管轄淮南局面,不若推赤心於王琳,別遣餘人掣肘,免生禍患。”

“這也是陛下的意思,臣雖然不知陛下對王琳的信任在何處,但想來也有超過五成的把握。”說到此處,祖珽笑道:“殿下將來便會明白的,得人心者得天下……換句話說,要想掌控天下,就要掌控天下人心。”

王琳遠在淮南,鄴城朝廷的紛紛擾擾他自然不可能清楚,也與他無干,他現在全部的精力就在這眼前這潰如散沙、一團亂麻的戰局上,天氣連日陰沉,黑雲低低的壓著城頭,令人沉悶的喘不過氣來。

遠處山坡上灰濛濛的一片,大纛旗在風中烈烈作響,蒼勁有力的“王”清晰可見,彷如窺伺獵物的猛虎,令人從心底感到膽寒,壽陽此時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招兵買馬,訓練士卒,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射箭之術,最要緊是一個平字,竅門在兩隻手臂上。無論弓和弩都是這樣,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這一點,還有目標成一條直線的瞬間擊發,就是這樣,一瞄準就不要猶豫,馬上發箭!”

“把槍端穩,不要動,你這樣上了戰場會害死袍澤的,大家的槍頭都往一個方向指,你偏了一個方向,萬一對方是騎兵,就從你這裡撕開口子,整個隊都要給你陪葬!”

校場上,王琳正在教新兵射箭,他端起弩,斜眼瞄著靶子,猝然發射,弦聲響處,百步外一個草人被射了個對穿,弩箭去勢不絕,繼續飛了十餘步,噔地扎進寨牆上,入木盈寸。

士兵們有樣學樣,端起弩,調整弓弦,拉滿,幾百支弩箭飛出,雨點一樣落在靶子上……王琳放下弩,笑呵呵對士兵說“有長進,好好練”,然後背著手,儼然領導風範一般去視察別的地方了,比起王琳的悠哉遊哉,盧潛、王顯貴等人卻坐在這壽陽一刻也忍耐不得了,恨不能立即發兵南下去征討吳明徹,自然也就看不慣王琳消極怠戰行為。

但無奈兵權如今都抓在王琳手裡,二人不好明著去說,於是明裡暗裡找王琳部下王顗去遊說。

王顗是王琳老上官王僧辯的兒子,王琳投靠北齊的時候他也一塊跟來了,現為樂陵郡守,由於王顗有治政之才(唐朝宰相王珪的父親),王琳特地將他招來照應軍務之事……王顗說話在王琳這裡還是有一定分量的,只是當王顗懷著滿腹猜疑去尋王琳時,王琳卻一臉不耐煩道:

“你們怎麼總是一廂情願的相信出戰必勝呢?盧潛到底只是書生,他不要以為打過那麼幾場勝仗就了不得了,我打過那麼多南朝大將,我說什麼了嗎?

“他自以為自己是對的,現在還不是一敗再敗?聽他的我也得敗,告訴他,既然在我麾下,便好好聽令便是了,不要背地裡搞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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