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幽館,打翻在地的酒器,猶如凝膠一般的氣氛。

在場的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錘擊中了胸口,短暫的沉默之後,猛然騷亂起來。

“太子殿下,事不宜遲,殿下應該儘快回到東宮……遲了,恐怕陛下責罰。”

“對對對,蕭兄所言有理,所言有理啊……陛下忽然召見殿下,未必不是一種看重和考驗,始興王也奉命伴駕在陛下身側,殿下萬萬不能讓始興王給比下去,否則的話……眾目睽睽之下,對於殿下的威望可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啊!”

“始興王的野心眾人皆知,他,時時刻刻都在窺伺東宮之位,若是殿下真的延誤了時辰,始興王少不得又會在陛下面前挑撥,殿下,宜早不宜遲,這就趕緊動身吧。”

眾說紛紜,但總打來說,其中心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論無何太子要立即回到東宮,陳叔寶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這才恍然回過神來,踉蹌著從蒲團上站起來,正了一下發冠和衣襟,連聲道:“對對對……諸位先生說的是,本宮要趕緊回東宮,趕緊回東宮……滾起來,狗奴才!立刻擺駕回宮,擺駕回宮!”

內侍苦著一張臉,“太子……,您真要大搖大擺的進東宮?”

陳叔寶語氣一頓,他本來就是偷偷摸摸出來尋歡作樂的,這要是高舉儀仗大搖大擺的回去,父皇肯定會知道他又出去跟人鬼混了。陳叔寶本來就是個沒有主意的,吃內侍那麼一咋呼,立時便又跟那沒頭蒼蠅一樣,“不不不,不能就這麼回去……怎麼辦、怎麼辦……”

內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提議了一句:

“奴婢覺得,太子可以換上奴婢等的衣物,從側門回東宮,應當無人知曉……”

“……對呀,可以假扮成內侍,從側門而入,”他便又換了一副和藹的面目,目露欣賞的打量著這個內侍,“好你個奴婢,本宮真沒白寵幸你,關鍵時候還是你靠得住。”說畢渾然不顧在場諸位“靠不住”的先生們的臉色,匆匆換上一個小內侍的衣物,從後門離開了。

酒器散落在地上無人去撿,那方才還被太子摟在懷裡萬般恩寵的女子眨眼間就如同垃圾一樣被隨意丟棄,現在還半躺在地上,蒼白著臉色,猶自捂著胸口怔愣。幾個健僕上來打掃,順便將她架出去了。

那女子不得太子的歡心,已經是無用之物,未來遭遇已經可以預見。不過這女子生得真是十分不錯,可以考慮將她給買下來,收為禁臠,紅袖添香,也是一段佳話,呵呵……

正在在場的幾位“君子”各懷心思的時候,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了。

“太子遇事如此慌張,人主風範弱了一些,如此一來,如何能與剛毅果敢的始興王爭鋒啊……”

一個面色憔悴的文士搖了搖頭,他們本就是太子陳叔寶養的清客,可以說未來的運途就已經跟陳叔寶綁在一起了,太子陳叔寶雖然為人懦弱,才幹也不足,可他畢竟是當今皇帝陳頊的嫡長子,天然佔據優勢,陳叔陵也不能將他如何……可今日陳叔寶的一番表現,已經涼了一些人的熱心。

也許,嫡長子也未必就是天命之主啊……

也有人對於這番言論不屑嗤笑:“呵呵,操心這個幹什麼,殿下將來若是真有什麼難過的坎,不是還有我等為太子謀劃嗎?諸位且放寬心就是,我看,太子殿下必定順風順水,安然無恙。”

“何以見得?”

“太子可是陛下的嫡長子,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儲君,輕易肯定不會動廢立的念頭……之所以時有苛責,也不過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罷了,至於始興王,他不過一個次子,還是庶出,天然就矮了殿下一頭,況且此人為人莽撞,雖有勇力,可那不過是匹夫之勇,又怎麼能夠擔當大任?陛下近些年來越發抬舉他,不過是想要給殿下一種緊迫感,希望藉此達到督促太子上進的目的,總之諸位可以放心,陛下斷無廢立之念。”

這一番說辭竟是越想越覺得合理,要說太子一點才幹也沒有,那是假的,陳叔寶十四歲為官,授寧遠將軍,置左史,光大元年,又被陳頊安排著擔任了太子中庶子,雖然一直是處於陳頊從羽翼保護之下,但基本的朝務陳叔寶還是可以處理好的,若不然陳頊也不敢封他為儲君。

只不過太子的性情實在是太過懦弱、荒唐輕易了一些,遇到緊迫事件根本就找不到主心骨,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就如同剛才一樣,無頭蒼蠅一般團團亂轉……

不過好在他是嫡長子,天然就有一重優勢,只要他在陛下面前表現的恭順一點,陛下必定不會太過苛責於他,搞不好呵斥一番就過去了。其中道理在場諸位都心照不宣。

廢嫡長立庶子,那是亂了法統的行為,陳叔寶是陳頊的嫡長子,這個帝國理應由他來繼承,若是廢陳叔寶立陳叔陵,那就是亂了法統,混淆了嫡庶尊卑,陛下必然不會允許。

要知道,陳頊他自己就是以下廢上,以臣廢君的典範,他廢了陳伯宗,自立為帝,本就是在亂法統。可是,往往破壞法統的,等到上位之後就會變成最維護法統的人。為了彰顯皇家子弟“賢良”、“兄友弟恭”,皇族和睦,陳頊必然不會允許有人敢於挑戰太子陳叔寶的地位,挑戰太子,就是在挑釁他。

陳叔陵最近確實風頭正盛,可這份恩寵還能延續到幾時,還真就不好說。

在朝堂上縱橫捭闔,可要比在沙場上馳騁廝殺要兇險十倍……

“哈,哈哈哈哈……說的是,說的是,無須擔憂,太子背後,萬事都有我們幫忙看著呢。”

眾人想開了之後,胸中的那點緊張霎時便不翼而飛,馬上又回到了方才那風流放縱的模樣,馬上又觥籌交錯,喧騰起來,彷彿剛才那個問題只是他們彈指間就可以輕易解決的小事。

運籌帷幄,就是史書之上的謝安也不過如此了吧?

建康城郊野,正對著長江,遙望著北國的江山萬里,薄薄的江霧籠罩著江岸,有馬兒的嘶鳴聲遠遠傳來,前日,北朝貿易賣給南朝的馬到了南朝。一大批的甲士早就聚集在了這裡,靜默著,等候皇帝陳頊駕臨。陳頊三令五申,輕車簡從,可皇帝出行,動作又豈能小了?皇帝、太子還有一幹皇室宗親,重要的大臣等等等等,排成了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從建康城的城門鑽出,到了這個地方,馬匹如同烏雲,浩浩蕩蕩,各色的皮毛在薄雲底下發著光,陳頊越看越歡喜,道:

“朕昔年在長安之時,常常見到北地雄駿,攻城略地,浩浩蕩蕩。五里外排開,騎兵衝陣,那是勢如山崩、不可阻擋啊……如今,我南朝也有了馬匹可供養育,朕也算是圓了一個心願了。”

陳頊狀似風輕雲淡的提起了一段往事,昔年陳霸先參與平定侯景之亂,居功至偉,勢力日益壯大,梁元帝為了牽制陳霸先,將他的子侄宗親都安頓在了江陵,其中包括陳頊和他的一家老小,第二年,西魏就攻陷了江陵,將陳頊擄至長安,他的妻兒柳氏、陳叔寶、陳叔陵做為人質,全都扣押在穰城,等到陳文帝登基之後,才派遣周弘正為使臣出使北朝,這才在天嘉三年迎回陳頊。

陳頊拍著一匹高大的棕色駿馬的脖子,隨口問道:

“馬匹都都交付完了?這裡有多少匹馬,朕看,不下於三千之數吧?”

“啟稟陛下,我朝跟北朝買了三萬多匹馬,可堪驅使的就是面前這四千多匹戰馬了……”

“哦,十一之數嗎?看來朕那姑爺還算比較厚道,沒太過坑騙於朕……”陳頊點點頭,“開放糧食貿易換取戰馬……嗯,現在看來,這個價格很划算!我們南朝買一匹北地良駒,換在以前那是天價!若不是高仁綱(仁綱是高緯的字)現在手頭緊得很,我們也別想從他手裡撬出一匹馬來。”

“父皇,我們換給北朝的糧食都可以供大齊半個國都吃上半年的了……我們出了大力氣幫助北朝,可我那妹婿卻如此小氣,只肯勻出那麼點戰馬來,依兒臣看,他的心也未必誠得到那裡去!”

說著話的是一個長得頗為高大英武的少年人,一襲火紅王袍,頭戴紫金冠,跟一邊低眉順眼、文質彬彬的太子陳叔寶比起來,簡直就是完全不同,少了幾分文氣,多了幾分桀驁,他站得離陳頊很近,幾乎都要排在陳叔寶前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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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興王殿下此言謬矣,依老臣看,此次南北開放邊貿,還是我南朝佔的便宜更多一些!”

陳頊只是笑笑,不予評論,陳頊身後卻站出一個獨眼老漢,身材壯實,鬚髮皆白,面孔上的皺紋如同刀削斧鑿出來的一般,殺氣凜凜。虎已老邁,但餘威猶存,這老漢正是南朝大將章昭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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