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初,大雪已經停了,鉛灰色的雲漂浮在長安城的上空,死亡的陰影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籠罩,今日朝會,尹公正彈劾柱國大將軍、大司馬尉遲迥,共列舉了七條大罪,宇文護大怒,責令左右將尉遲迥下獄,聽候發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大冢宰宇文護正式向皇帝宇文邕宣戰了,但如今的宇文邕不比先前被廢的二帝,羽翼漸豐,宇文護並不敢貿貿然動手,採取了先剪除皇帝臂膀的手段,議罪宇文憲失利之後,他又將目光盯向了歷經數朝、風頭正勁的尉遲迥。

尉遲迥為鮮卑望族子弟,是宇文泰的外甥,好施愛士、能征善戰,曾跟隨宇文泰收復弘農、攻克沙苑,後來又攻打蜀郡,平定蕭紀之亂,累遷為柱國大將軍、大司馬,敕封蜀國公,為相州刺史。在軍中朝中頗有威望,同時尉遲迥也是如今宇文邕在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擁護者,手掌兵權,這就讓尉遲迥成為了宇文護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宇文護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尉遲迥捉拿下獄,滿朝譁然,群臣震怖,皇帝宇文邕的陣腳大亂。今日一朝,宇文邕在朝中歷數尉遲迥的軍功,念往昔情分之時已是聲淚俱下,但這並不能動搖宇文護剷除宇文邕一黨的決心,喝令左右當場索拿了尉遲迥,“公是公,私是私,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饒過此等不忠不義的佞臣,至於其中是非,老夫自有決斷,陛下且安心上座便是。”

一番話說得冷硬無比,皇帝,包括一眾臣子都是臉色煞白,宇文護如此咄咄逼人,當真是一點臉面也不願意給皇帝留了。宇文護演了一出“清君側”,一根根拔掉宇文邕的羽毛,這讓宇文邕十分擔憂,他知道除了少數的利益集團不得不站在他這邊外,很多表面上追隨他的臣子都是牆頭草,是靠不住的。如果真的讓宇文護議罪尉遲迥然後斬殺,那麼他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勢就會土崩瓦解,皇帝寶座也就並不是非他不可了。

退朝之後,宇文邕一人獨坐,呆楞楞地望著宮門前的一株梅花樹,隆冬時節,正是梅花開放的時候,但那樹的枝椏上卻光禿禿的,連花苞也沒有,宇文邕忽然覺得心底一陣難受,彷彿被上萬斤的巨石壓著,想要化龍騰天,卻連氣也喘不上來,他就快要悶死了!

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是那麼的意氣風發,他的人望漸漸積累,逐步開始染指兵權,他知道只要自己掌握住了兵權,那麼對上宇文護就可以不用再這麼低俯做小、低聲下氣,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然而周軍敗的是那麼快,那麼的徹底,宇文憲等人在戰場上的表現甚佳,但依舊扭轉不了戰局,失去了人望,也給了宇文護攻擊他的藉口,現在的宇文邕彷彿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一幕了。

他知道一旦他真的落敗,連做一個傀儡都會成為奢望,宇文護一定會殺了他,就跟毒死他皇兄一樣……

“老賊咄咄逼人,先斬尉遲迥,之後必然不會收手,向其他人出手是必然之事,到最後就輪到朕了,朕該怎麼辦?宗室袖手旁觀,阿憲囚禁在府,神舉無兵馬可調,底下人心惶惶,軍心民心皆不可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宇文護恣意妄為,安心等死嗎?朕該怎麼辦……,朕究竟該……如何是好?”

宇文邕本就身體不好,又忽然遭遇如此變故,更顯得憔悴,彷彿一瞬間老了幾歲。他恍惚的望向殿外,忽然喃喃道:“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做這個皇帝?”他的身邊只有一個老宦官貼身伺候,聽陛下話裡的意思,其中大有頹喪之意,老宦官連忙跪下,抹淚道:

“陛下萬萬不可做此念想,宇文護專權跋扈,必有人是站在陛下這一邊的,陛下不可悲慟過度,若是損害了龍體,太祖皇帝傳下的江山又該怎麼辦?”

“這個江山是姓宇文的,老賊也是姓宇文的,讓給他又何妨?”

老宦官伺候皇帝多年,深知眼前這個坐在玉階上的青年有著怎樣的雄心壯志,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皇帝面對與宇文護之間的交鋒是一點底氣也無,他已經臨近崩潰了。

從登基開始,宇文護專權、幾位兄長接連慘死的陰影便一直籠罩在宇文邕心頭,他對宇文護既恨卻懼,所以他隱忍多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擺脫宇文護的控制。可是多年努力,到了今日看來,竟全是無用之功,宇文護只輕描淡寫,便將他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勢給瓦解了……

宇文邕心中愁雲慘淡,老宦官把心一橫,勸慰道:

“陛下絕不可退讓,若是退讓,必死無疑。陛下未必就無人相助!”

他頓了頓,接著說:“就在今日,有人託人來告訴奴婢,願為陛下驅策……”

“誰?”宇文邕目光灼灼的盯向老宦官。

“隨國公,楊堅……”

天地大寒,這個夜晚黑漆漆的,連月光也沒有,楊堅從書房內推門而出,站了好一會兒,幽幽然的撥出了積壓在胸腔中的那口鬱氣。楊堅此時正值盛年,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生得寬額長目,氣宇不凡,其父楊忠是北周開國功臣,父子二人都深受信重,按理來說,可以讓他感覺到不安的事情已經不多,但是一旦真的碰上了,這事就一定不會小……

“那羅延,還不睡覺?”側邊的廊道,隱約的燈火映出了一道窈窕的輪廓。

“哦,是夫人呀,我也想回房睡覺,可是,睡不著啊。”

楊堅疲憊的笑笑,拖著步子朝妻子走去,伸手將她披在肩上的發輕輕的攏到後邊,“你怎麼來了,阿睡下了嗎?”楊堅與妻子獨孤伽羅感情甚篤,他們的次子楊廣小名便叫阿,今年還不滿兩歲。獨孤伽羅輕輕地靠在丈夫懷裡,十分恬靜地微笑:“阿剛剛睡下,睡之前還問起爹爹去那裡了……”

楊堅微笑:“阿生下來就很聰明。”

“那羅延,”獨孤伽羅仰起臉,擔憂的望著他,“……我聽說蜀國公被宇文護扔進大牢了。”

獨孤伽羅的父親獨孤信與宇文護有仇,因此獨孤伽羅提起宇文護的時候語氣並不好。

“沒事,別瞎想,大冢宰在跟皇帝過招呢,跟我沒有關係。”

楊堅知道妻子在擔心什麼,宇文護執掌朝政,早有剷除楊堅之心,多次想要算計他,但是楊堅此人城府深沉,少言寡語,做事謹慎,宇文護並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且楊堅有大將軍侯伏、侯壽維護,這才能夠逢凶化吉,這些年他早就學會了韜光養晦,宇文護也漸漸淡忘了他,在大冢宰和皇帝的交手之中,楊堅並不想摻和進去,一直保持著和皇帝若即若離的關係,用以自保,但這種方法只有皇帝和宇文護相安無事的情況下才有用,一旦皇帝落入了下風,那麼楊堅的處境就危險了……,他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

“皇帝的處境很危險……”

“我知道。”楊堅說,“所以我打算站在皇帝那一邊。”

“你有把握嗎?”

“……”楊堅垂下了眼眸,淡淡道:“這世上豈有絕對有把握的事情?”

“那你就去做,成了,家裡還可以富貴下去,若是輸了,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她喃喃地說,“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

楊堅早就明白妻子的心意,但此時聽了還是感動不已,他將妻子緊緊抱著,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我會很小心,不會有事的……”他說,“我從小在寺廟裡養著,被父親視作不詳,沒有人疼,沒有人管,我的前程都是自己博出來的,這點本事你的夫君我還是有的,你且放心就是……”

獨孤伽羅促狹地眨著眼睛,“不是說你出生的時候‘紫氣盈庭’嗎,怎麼會不詳?”

楊堅失笑,道:

“那些傳聞都是我做了家主之後族老們放出來的,為的就是讓我面子上好看,這你也能拿出來說……”

楊堅的母親呂氏在般若寺產下楊堅,據說當時“紫氣盈庭”,有一個尼姑給他看相,說楊堅非同一般,不能當作尋常孩童來養,於是楊堅從小就跟尼姑住在別院裡,也有了那麼一個“那羅延”(意為金剛不壞)的鮮卑小名。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的,他的父親其實是不喜歡他,所以才不把他養在身邊,為了出人頭地,幼年的楊堅就開始精修兵法、政略,為了不受太學裡的同學欺負,所以他養成了深沉的城府。他十四歲之時被徵召為功曹,展露出了不俗的能力,這才逐漸受到重視,連宇文泰提到他都讚不絕口,從此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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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堅的確是有理由傲氣的。

這世上能讓他楊堅放在眼裡的,不過十數人!

他輕輕的推開妻子,後退兩步,“行了,我要去辦正經事,你先去睡覺。”

“你要出門?”

“是呀,去拜訪幾個殿下,好歹是皇帝的親弟弟,想必不會袖手旁觀的。”楊堅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後促狹的笑道:“可能還得去一趟青樓。”

剛才還依依不捨的獨孤伽羅立時柳眉倒豎,“你敢?”

“只有那個地方才能找到宇文達,我是去談正事……”

楊堅攤攤手以示無辜。

宇文達是宇文泰的第十一個兒子,性情剛毅果決,善騎射,被封為代國公,在宗室那裡還是有一定的話語權的,楊堅去尋他情有可原。

“什麼事非要去青樓談?”這方面獨孤伽羅的管教很嚴,窮追不捨。

“聽說宇文達最近迷上了一個東邊齊國來的美人,只要不上朝就屁顛屁顛的跑去討美人芳心……”楊堅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都說只要去那裡,一準能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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