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到。

周半山用一面黑紗掩著口鼻,穿著一身夜行衣,藏身在角落中躲過打更的更夫,然後繼續向著銅爐派趕去。

周半山是個殺手,武功不低的那種。

他今年四十多歲了。人生的前三十年,他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做的是殺人越貨的買賣。

做殺手這一行,沒有江湖人以為的那麼瀟灑。

在江湖故事裡,那些名揚天下的殺手,來去如風,不留名姓,接受正邪兩道的委託,在月黑風高的夜裡,潛入敵人的老巢裡,一刀砍下目標的人頭,然後取了信物去換賞金,拿賞金買酒喝,酒醉了還要在姑娘的曲聲裡趴在桌子上痛哭流涕。

周半山就從沒有過這樣的好運氣。他自小被殺手組織“影巢”養大,每日在師父的鞭子抽打之中學習殺手必須的各種技藝:藏匿,潛入,下毒和解毒,弓弩,刀劍,殺人和反殺。

十六歲那年,他接了第一個任務,殺一個江湖豪客。他裝了半個月的乞丐,每日在街上忍受著其他人厭惡的目光,在群丐的打壓之下撿一點剩菜剩飯過活,用這半個月的時間,他摸清了目標的行動方式和武功高低,然後等對方如廁的時候,用塞在衣服裡的尖刀扎穿了對方的心臟。

殺了人之後,一開始只覺得有些麻木,覺得殺人和屠豬宰狗也沒什麼區別,無非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等麻木的勁兒過去了,是覺得興奮,覺得自己成為了人上之人,能主宰他人的生死。人們在廟裡祭拜的地府的判官,判的是死人的輪迴,而自己是人間的妖孽,斷的是活人的生死。

再之後是害怕,畢竟下手之時,刀一錯位,死的就是自己。夜半三更的時辰,想想曾經殺過的人,那些人的面孔不斷在身前反覆,還總覺得自己的臉也在他們旁邊忽隱忽現。

等殺得多了就是上癮,總念著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種感覺。若不是你死,那就是我亡,生死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兒,卻像是最烈的酒一樣讓人念念不忘。

周半山看著自己面前的目標一個一個的死去,銀箱裡的銀子一點一點的增多,身邊的人也一個一個的消失。

他每次殺了人之後,拿到了銀子,就找個附近的酒鋪,要上三碗酒,一盤切好的熟豬肉,再買上點糖,一邊用肉蘸著糖吃,一邊喝著酒。等肉吃完了,酒也喝完了,太陽再升起的時候,那一條人命自此再和自己沒了瓜葛。

到那時,他再搖晃著手臂,嘴裡哼著曲兒,在初生的太陽之下,讓自己的影子拖成長長的一條線。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他就三十歲了。

三十歲的那一夜,他剛好殺了個人,拿到了三十兩銀子,走到酒鋪的時候,卻看到酒鋪已經關門了。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意思了。沒有酒喝,也沒有熟豬肉蘸糖吃,這日子該怎麼過呢?

他就此逃離了“影巢”,躲過無數後輩的追殺,一人流落到這東北邊疆,在深山老林裡搭了間房子,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單身漢。

靠著一身殺手的本事,手持了一張利弩,他在深山老林裡也能勉強果腹。有時候打到些野物,用角和皮換了些散碎銀子,他就去換一葫蘆酒,然後躲回到自己的屋子裡,一邊吹著山裡刺骨的晚風,一邊喝著溫酒,就這麼過去一夜。

他原想著在山裡過上一輩子,等到自己老了,跑不動了,就死在山裡,從此再無人知曉他的痕跡。

可是周半山現在四十多歲了,突然發現自己活不下去了。

附近的江湖門派將山封了起來,把能打的野獸都打了去,一車一車地出售給附近的行商。每日都有人在他的小屋附近走動,採集藥材和山貨。

而縱然周半山已經快淡忘了那個曾經帶給他無限苦難和樂趣的江湖,這個江湖卻像是猙獰的野獸,張著一張大口向著他吞了過來。

市面上的糧食和藥品都被江湖中人買去了,糧價一天比一天更高;這些門派還到處蒐羅那些有本事的江湖散客,為他們充當眼目和爪牙;連買酒都變得艱難了許多,有太多和周半山相仿的人想要大醉一場了。

正邪兩派一場大戰,這世間就要化作一片修羅場。

周半山打不到獵物,換不來糧食,連遁入酒鄉都做不到,他也就只能重出江湖,再操舊業了。

好在他運氣不錯,他居住的大山正挨著福澤鎮。一張“邪月追殺令”下來,讓他知道了要死的人就住在自己山下。

五個人頭,每一個都能值上百兩銀子。或許拿不到人頭,能拿一雙耳朵換些散碎銀子也是可以的。周半山取出了塵封已久的夜行衣,帶上那把被他時常打磨的匕首,踏著用前半生時間記在骨髓裡的影子步法,想要再去搏一把。

他心裡隱隱約約有這麼一種感覺:與其說他是想要錢,不如說他更想要死。

死了,就萬事皆休,和這渾濁塵世再無勾連。到那時身化塵土,血肉成灰,無人祭祀,也無人唾罵。到那時,在冥淵地府裡極目遠望,看著黃泉路上幾多鬼魂,興許還能見到自己前半生殺過的人。

抱著這麼個想法,他步伐穩健,但內心灑脫,一路追著更夫的銅鑼走,繞過大街,穿過小巷,走到銅爐派門前。

門前兩個呆頭呆腦的銅爐派門人正一臉怠惰地靠牆站著,門裡兩個手持火把的門人也自顧自地聊著閒天。周半山繞到院子側邊,活動了一下身子,瞅著個沒人的時機,身體如飛燕般躍起,然後一個鷂子落地翻進院子裡,正看到院中一片寂靜,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鼾聲。

進了院子,他忽地感覺到一陣神清氣爽,彷彿過去的歲月在自己身上重新生根發芽,當年的生死一瞬再此刻再度重演。

他攀著牆壁一路前行,繞過幾間小屋,一直走到了掌門居住的正屋門外。今日看來運氣不錯,沒有同道中人前來打岔,他備好了匕首,再在心裡演過了一場排練已久的段落:屏住氣息,潛進屋子裡,對著床上人的脖頸,一刀下去,斬下人頭,然後隨便找幾樣趁手的信物離開。

至於接下來如何逃出去,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周半山縮著腰走到門口,雙手輕輕摸上了門,他輕輕搖了搖這扇門,確定了門裡並無機關。

他手上一用力,正要向內開門時,卻看到自己面前的那扇門猛地倒下,門扇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鼻樑上。

周半山吃痛地後退了幾步,正看到裡面走出了一個年輕人。

夜幕太深,饒是周半山目力驚人,也看不清這人的面目,只見得來人身高八尺,手中兩把長刀在月光照耀之下閃著寒光。

“這位刺客先生。”那人出聲說道。“提前說聲抱歉,我不習慣手下留情。”

周半山牙一咬,身體側著躲進影子裡,腳下連踏動六步,向著刀客衝了過去。他習練的是殺手的本事,不似普通的江湖人手段靈妙,卻另有一種又快又狠的美感——一刀扎進去,扎準了就是活,扎歪了就是死,再沒有第三種可能。

他每一腳都踩在影子中,用影子遮掩了自己的去意,幾步就貼在了對方身前,然後手中一把尖利的匕首對著對方的心窩插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刀口染血了。周半山如此想到。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對面的人影忽地一晃,猶如一道閃電般走了個乙字形的路線,然後一根硬物就抽打在了周半山的後心上。

周半山心中一驚,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他踏著影子一轉身,想要躲開對方的下次攻擊,但一把長刀已經如同奔雷般捅向了他的心口。

長刀如同蜻蜓點水,在他胸口劃開一道小縫,然後向側邊一打,“叮噹”一聲打在他的匕首上。

周半山奮力抓住匕首,沒讓對方的長刀將自己的匕首打脫。匕首在他手中靈巧地一轉,由反手變成正手,然後再次向著對面那人攢了過去。

這一刻,對方舊力剛退,新力未起,正是力盡的時候。周半山抓的時機再好不過。

這匕首側著鑽了過去,一路躲過了兩把長刀,精準地砸在了對方的小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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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刻,周半山忽然看到對面的人影一閃,三道刀光瞬間亮起。

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胸口“嘭嘭嘭”的三聲,心臟猛地一緊,彷彿全身血液重新灌入心房。

接著,他無可奈何地倒了下去,手中匕首也離開了手指。

一雙有力的手臂嫻熟地將他的雙手捆了起來,然後他感覺到身體一輕,已是被人拎了起來,接著就像是一條破布袋一樣被人扔到了另一具身體上面。

“吳兄弟,這個人怎麼處理?”在昏迷之前,周半山聽到一個沉悶的男聲這麼問道。

“和那兩個堆在一起,天亮之後再一起審問。”另一個男聲如此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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