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從裘安仁家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梢頭的時候了,屋子外面落著一層白雪,車輪壓著嘎吱嘎吱地叫喚。

月光還算是明亮,映在白雪上亮亮堂堂的,煞是好看。

可是這老頭子一點兒也沒欣賞這景緻的心思,掀開了車簾子衝著趕車的下人催促了幾句:“走快些,家裡還有客人等著。”

車簾合上,晃盪了幾下就平靜下去了。

趕車的沒明白這深更半夜的家裡還有客人,而且不睡覺還有正事要說是怎麼回事兒,但他畢竟是個做下人的,舔了舔嘴實在是沒敢問出來,只好聽憑主子的號令,狠狠抽了面前的馬一鞭子。

車前的馬長嘶一聲,車輪底下依舊嘎子作響,只是嘎吱的速度快了許多。

……

老頭子回家的時候,自家書房的燈還是亮著的,老妻早早就歇下了,正屋子一點兒燈的影子都沒有。

那老頭快走幾步,掀開厚重的門簾鑽進了書房。

外頭的風不算小,連帶著刮進來了許多雪片子,驚動了燈下讀書的人。

金髮碧眼,是個洋人。

這年頭見著洋人不算稀奇,尤其是在靠近東郊巷那幾處更是常見,但是在一個分不清到底是舊派還是閹黨的人家的書房裡見著,那就是真的稀奇了。

大衡人看洋人通常臉盲,只能看出來這是個鷹鉤鼻的年輕人,長得雖不是大衡傳統意義上的英俊,但起碼長得舒服,但實在是瞧不出是哪兒來的洋人。

那年輕的洋人瞧見了老頭子,把書往桌子上一扣,衝著老頭拱手笑道:“先生回來了?”他大衡官話說得很好,但是要是仔細聽的話,還是有一種他舌頭總是捋不直的感覺。

那老頭點了點頭,衝著這年輕的洋人喚了一聲兒:“若聞。”這顯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按照大衡人的起名習慣,起的化名。

若聞站起身來,像是要扶那老頭一把,讓他坐在圈椅上。

老頭趕忙避了避:“你身份貴重,實在不必要這麼抬舉我這個老頭子,老夫受不起這樣重的禮。”這話聽起來是不鹹不淡的,甚至有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感覺,但是要是單單聽他的語氣,卻能聽出來一種像是囑咐自家子侄輩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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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聞像是對他這個回答很感興趣,眯了眯眼睛:“可是這是在大衡啊。”

老頭知道他這話是甚麼意思,但是卻不著痕跡地又敬了他一次:“哪怕實在大衡,也是我有求於你,哪能反而讓你敬著我呢。”

若聞眼珠轉了一圈,大概是很滿意,便也沒起身,笑著看那老頭兒徑自坐下了:“咱們是各取所需,沒甚麼誰求誰的。”

“哈哈。”那老頭笑了一下,旋即道,“那若聞便替我問令尊和令妹好罷。”

“我會傳達到先生的意思的。”提道妹妹大概令若聞很高興,挑了挑眉毛,“那小丫頭不比你們大衡的女兒乖順,慣會扯我父親的鬍子,若知道您問她好,那恐怕也是想要來扯您的鬍子的。”

老頭顯然知道這是玩笑話,哈哈大笑著就坐下了。

等到老頭兒坐下喝了一口水,才開口問道:“見著你們那位‘九千歲’了?我聽聞他見了大衡皇帝已經不用跪了,果真是權傾朝野。”

裘安仁對自己的定位很準,他在讀書人的眼中的確是個靠著生的好看,傍上了藺太后為非作歹禍國殃民的小白臉兒,嗯,還是個斷子絕孫的閹人,那就更是罵兩句也不為過的。果然就連這剛找過他的老頭兒都微微露出一點嫌惡來:“見著了。”

雖然他只是不怎麼高興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襬,但是還是被那年輕的洋人看在眼中。這種神情一般是拍蚊子或者蒼蠅的時候才會出現的,但是這大冷天的,哪裡來的蚊子蒼蠅,所以那就只能是嫌惡這件衣裳了。

只不過是見了一面,就覺得這衣裳不乾淨了。

若聞彷彿是覺得這種反應很有意思,便先沒有說正事,忽閃著顏色淺淺的睫毛,問老頭道:“先生覺得你們那位印公是個甚麼樣的人呢?”

老頭應當是沒想到若聞會問這種問題,很顯然愣了一下,短暫思考過後才回答道:“他……很有手段,心也足夠狠,只不過……”

若聞看了他一眼,身子微微向前傾:“只不過甚麼?”

“不夠沉得住氣。”老頭道,“大概是年輕氣盛罷。比不上若聞你。”

若聞笑而不語。

“他但凡要是能收斂一點兒,多做做表面功夫,也不至於鬧出那般人人喊打的局面。”老頭吹了吹茶杯裡的茶葉,“不過,這也算是好處罷,對我們來說。”

老頭其實能猜出來裘安仁是個甚麼心理,送進宮裡來做內侍的男孩子,家裡情況只怕不好,而這樣的男孩子,生得美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罪過。

內書堂出身又怎麼樣,進了司禮監又怎麼樣,他還是文人提起來就看不起的那一個,永遠都是。

那他只會更看重自己手上的權利,甚至——更喜歡去誇耀自己手上的權利。

若聞聽了老頭對裘安仁的評價,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生覺得,甚麼時候咱們埋下的東西才能炸開。”

那老頭眼見終於言及正事,不由地神色一凜:“不會太久了。廣州港顯然不能承擔和番邦數量那樣大的往來,況且如今民間根本辦不下起帆令來。你也看到了,已經有第一群人忍不住了,既然有第一群,那就會有第二群。只怕是撐不過這個數兒……”

他默默地衝著若聞比劃了幾根手指。

若聞看著他比起來的手指,問道:“那你覺得,這群人能成事嗎?”

老頭搖了搖頭:“如果按照兀良哈南下試探的結果來看,我認為不能。畢竟……咱們還沒真正把大衡的脊樑骨打斷。”他喝了一口茶潤嗓子,“不過,按照你的想法,能成氣候或是不能成氣候,不都能達成咱們的目的就是了。”

要麼青山埋忠骨,要麼脊骨成佞臣。

而一個斷了脊樑的國家,將是不堪一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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