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少年扇了扇自己蟬翼一樣的睫毛,忽然開口說話了:“當初你和寧哥哥策馬過長安街的時候,我就在樓上偷偷瞧過你一眼。當時單覺得你穿戎裝的時候又灑脫又漂亮,卻沒想過底下蓋著那麼多傷的。”

餘知葳這時候也發現自己露了一截兒胳膊出來:“皇爺說這個啊,這都是輕傷,好似是當初兀良哈反撲的時候受的罷?真正的重傷,都在瞧不見的地方。”

賀霄的氣質太像個孩子,餘知葳很難真正把他和“皇爺”這兩個字聯絡在一起,但說著說著話,卻還是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就像我父王說的那樣,餘家是給大衡守國門的,這其實……真的算不得甚麼。”

她隨便拿了個甚麼東西,裹了裹自己的衣袖,將能看見的傷痕全都遮蓋了起來:“老看傷病甚麼的,心裡難受,皇爺別看了。”

賀霄像是倒吸涼氣似的,朝上吸了一口氣,但看餘知葳的神色,大約是不願意再提及有關的事兒,只好從石頭縫裡巴巴兒望著外頭,不著痕跡地轉換著話題:“我們要在這兒待多久。”

餘知葳接著擦銃刀,聞言抬了一下頭:“等雨停,我送你去東郊巷。”

她回頭看了一眼小皇帝賀霄疑惑的眼神,憑著這兩年和餘靖寧相處的經驗,自顧自解釋起來:“東郊巷不是號稱是‘萬國公館’嗎?那地方的洋人向來是秉著所謂‘絕對中立’的態度,那群叛軍應當不會到那兒去的。況且,東郊巷中還有鴻臚寺的大人呢,不愁沒人接應皇爺。”

賀霄看著餘知葳單薄的肩膀,分明也還是個孩子的模樣,不由得心有些揪,一句話就脫口而出了:“那你呢?”

餘知葳“嗤”地笑了一聲兒,像是在笑話著這小皇帝的不食人間煙火:“皇爺安全了,京城的百姓還沒安全呢。大衡是皇爺的大衡,自然也是所有百姓的大衡,皇爺既然封了我做綏安郡主,自然是要做我應當應分的事兒。”

不知道為甚麼,賀霄心裡有點兒難受。

掐頭去尾,餘知葳只比他大九個月,三個月前剛剛過完十四歲生辰。

可她如今肩上扛著京城的安危,心裡裝的是天下的蒼生,還要清風雲淡告訴自己:這是我為人臣子該做的。餘家的兒女,全都成熟得不像話,只有自己還是個孩子。

不僅如此,還每天會有人告訴他,你只是個孩子,你能懂個甚麼?

他一直覺得頭頂上的十二旒冠冕太重太重了,他一個孩子怎麼擔得起。今天才發現,他失去的,僅僅是虛無縹緲的“自由”

而已。沒有人告訴他“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位高權重意味這更大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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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霄並非是不聰慧或是昏聵,只是有人常年矇住了他的耳目,又封住了他的嘴,把人豢養成了金絲籠中的雀兒。他身上的聰慧和敏感,沒用在朝堂之上,卻在這種時候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那九個月的光影在他面前無限地放大拉長,拉成了一把利劍,狠狠地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

和餘知葳躲在橋下的石洞裡的時候,天真的小皇帝賀霄甚至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兒是其實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無旨調兵入京的。

“皇爺傷口還疼嗎?”餘知葳大馬金刀坐在地上,一手拿著銃刀一手攥著自己的衣襬,要不是生的實在是好,根本架不住這種不甚雅觀的坐姿,“我看皇爺臉色不大好。”

賀霄正羞愧,猛地被人一問,竟然忽然臉紅起來,趕忙將臉別到了一邊:“不疼。”

餘知葳心道,我雖然給人接過胳膊,但我也不是個大夫,萬一真把這小崽子弄出甚麼事兒來怎麼辦?於是滿面焦急地又湊上前去:“真沒事兒?”

這石洞中空間實在是不大,他們倆再瘦削那也是少年人的身架子,不是甚麼真正的小孩兒了,她這往上一湊,竟然讓賀霄產生了一種耳鬢廝磨的錯覺。

說實在的,作為一個皇帝,他別的不懂,這方面總不會不知道,當他還是個毛沒長齊的小崽子的時候就有小宮女兒天天往他身上撲,登時心裡就產生了點兒不該有的念頭。

他剛抬手想扳過餘知葳的下巴,做點兒天子在這般情形之下應當應分的反應的時候,餘知葳忽然一下子縮了回去。

她稀里嘩啦把自己鳥銃裡頭的鉛子兒全都倒了出來,一連點了幾遍,嘟囔道:“你要是當真有點兒甚麼事兒,我是真擔待不起,我覺得我還是早點兒把皇爺送過去罷。”

本來正打算輕薄一下餘知葳的賀霄在暗處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臉更紅了。

此時已然是深夜,餘知葳當然看不清賀霄臉上的表情,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柳葉鏢金錢鏢之類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數了一遍,然後信心滿滿地道:“夠用了。”

賀霄:“甚麼夠用了?”

餘知葳深深地看了賀霄一眼,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幾乎蠱惑的聲線笑道:“拼上這條命,夠把皇爺全須全尾得送到東郊巷。”

賀霄差點兒當場要指天指地指心發誓,這個眼神兒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了。

餘知葳笑完了,伸出兩根手指,很艱難地探到堵著洞口的石頭外面,略微感受了一會兒,轉過臉對賀霄道:“雨停了。”緊接著扣掉了一塊小石頭,把臉湊上去瞧。

萬籟俱靜,四下無人。

餘知葳把她那一堆雞零狗碎的武器一股腦全都安回了自己身上,對著賀霄伸出手來:“走罷。”

賀霄果然乖順地伸出手,準備讓餘知葳握住。

餘知葳一把扒拉掉了面前的石頭,裹著袖子拽住了賀霄的手腕,將他整個人拉了出來。

賀霄又一次氣鼓鼓地別開了臉,心道,怎麼不拉手,你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碰我的龍爪子。

餘知葳哪知道賀霄心裡在彆扭些甚麼,背對著賀霄微微半蹲了下來:“行了,皇爺移駕罷。”

“你這是要背我?”賀霄眼睛陡然一亮。

廢話,餘知葳心道,就你那小短腿兒,跑得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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