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刮過,孟恩面對著滿臉笑意的師陽,生生打了個寒戰:“你這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就是想起來一些舊事罷了。”師陽的笑掛在臉上,像一張搖搖欲墜的面具,他拍了拍身上直裰的下襬,“還有啊,我聽說,這位餘家的世子爺頗肖其父,容貌性情皆是。”

“你是說,若是我們輸了,餘靖寧會屠錦州城。”孟恩猛然從地上站了起來。

師陽依舊坐在原地,挑了挑眉毛:“我可甚麼都沒說。”

“再說了。”師陽將兩腿伸開,輕輕揉了揉左腿,這死他在戍衛錦州時落下的傷,現在還沒好利索,“我可是投降的貳臣,左右不是人,自身還尚且難保呢。”

孟恩受夠了他這種說話留一半、甚麼都要含含糊糊地只露個頭的說話方式,一把將馬刀抽出來架在師陽的脖子上:“有屁就放!含一半吐一半的,又不是反芻。”

刀刃壓在他頸上,壓出一條細細的血絲來,而那孟恩彷彿不知道疼似的,甚至還往前去了兩分:“我大衡的將領自幼便拜在聖人門下,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都知道‘殺降’有違天和。將軍是聰明人,也該知曉該怎麼做。”

師陽的手蜷在寬大的袖中,微微有些顫抖,而他手裡捏著兩枚印。

一枚廣寧左屯衛,一枚廣寧中屯衛……

夜色深沉,黑壓壓地黏在城牆上,濃稠得甩不脫。那一團黑在牆上越塗越重,終於凝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兒那是個人!

那人就著繩子,小心翼翼地從城牆之上往下墜。

錦州城原本看守極嚴,不管是裡頭胡人漢人,夜中戒嚴的時候一概不準進出。這種行為不說是有兀良哈兵卒支撐,起碼也是默許。

在這濃稠的夜色中睜開眼睛費力辨別,能勉勉強強看出來是個漢人,再仔細瞧瞧,不是師陽又是誰?

師陽穿得黑漆嘛唔,掩在夜色中極難辨別,他一路狂奔,沒幾步就踏上了冰封的小凌河。

忽然跑著跑著,他猛然一個趔趄,驟然跪倒在地,兩個膝蓋在冰上一聲悶響。師陽朝上猛地抽了一口氣,在天寒地凍臘月末淌下豆大的汗珠來。

全是冷汗。

師陽腿傷本就未愈,這一下更是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時候,給了他膝窩一腳、順勢將他摁在冰上的那人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甚麼人?!”正是餘靖寧身邊的小廝兼親衛名都。

大晚上巡營的名都精神抖擻,純粹是給凍得,他正搓手跺腳忙著自行取暖呢,師陽就送上門來給他活動手腳了。

他摁著師陽,毫不客氣,用膝蓋頂著他的肩胛,心想這傢伙要是不老實,就扭斷他的脖子。

誰知道手裡頭的這個人勁還怪大,拚命朝前掙扎,他還沒回過神來,這人就已然不是方才被頂著肩胛扯直了上身的模樣了。

名都大驚失色

師陽面南而跪,一個響頭磕在了地上,小凌河厚實得能跑馬的冰面發出一聲幾乎要裂開的悶響:“罪臣萬死!”

名都血肉齊飛見的都不算少卻唯獨沒見過人這麼完心眼。名都完全沒料到師陽會是這麼個反應,一時間沒把人抓住,讓他又在冰面上磕了幾個頭。再抬起來,額頭上一團血肉模糊,看著都疼。

而後,師陽跪在地下,轉過一張臉,噼裡啪啦往下掉眼淚,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位小兄弟,能勞煩你帶我見見餘總兵嗎?”

名都想起來他還沒回答自己的問題呢,將面上的驚愕壓下來:“我連你是誰都不知,又如何帶你去見世子爺?”

師陽長長地抽了一口氣:“錦州城內俘虜、降了兀良哈的罪臣、廣寧中屯衛指揮使師陽……”

不等名都反應,只見他豎起右手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願以此身為我大衡王師領路,奪回我錦州城!”

“暫且信你。”名都雖是這麼說了,但依舊警惕不減,重新箍住了他,順帶著威脅道,“帶你見世子爺可以,但若是想耍甚麼花樣……”

名都以手比刀,在他頸間比劃了一下,旋即將人推搡向前:“走罷!”

……

餘知葳到底年少,身體底子好,再加上這幾個月來小傷不斷,都快習慣了。這傷勢還沒至於要了半條命,但連軸轉著跟著餘靖寧打了幾場戰役,勞心勞力的,精神不濟。餘靖寧在身旁,精神一鬆懈,便昏迷似的睡了過去。

遼東不比京中,餘靖寧沒法子像在世子府一般徹夜守著她。看餘知葳睡安穩了,便小心翼翼掀了帳簾往外走。

簾子還沒放下來,便瞧見車四兒快步上前,湊在自己跟前,附耳嘟囔了兩句。

餘靖寧眼神閃爍了一下,彷彿早就料到一般,胸有成竹道:“不必大驚小怪,咱們去了一見便知。”

遼東的戰時歲月蹉跎著少年人,將餘靖寧的骨架提前拉成了個成人模樣。他人高腿長步子大,大步流星走得飛快,沒一會兒就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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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都一見自家主子,立即就笑了起來,被一口寒風灌了個滿口:“世子爺,就是這人!”

“你說你是廣寧中屯衛指揮使,有何證明?”天正黑,餘靖寧沒看人,只繼續朝前,掀簾而入,“名都,咱們進去說話,外頭太冷去,把燈點上。”

後面那句是對周遭幾個小步卒說的。

名都押著師陽,跟在餘靖寧後頭進了帳子。

師陽聲音沙啞,語氣沉沉:“下官手讓錮著,動不了,勞煩幾位小兄弟。下官沒有甲,東西擱在中衣裡,摸一摸就知道了。”

名都聞言,果真將手伸上前,穿過還算是厚的夾衣,摸進了他的中衣當中。

有兩個硬硬的小玩意兒。

“世子爺,是印,廣寧中屯衛和左屯衛的。”恰好此時掌上了燈,名都就將那東西舉起來,給大家都看清了。

餘靖寧轉過身來,深深地看了面前人一眼,臉色一連幾個變幻,最終還是開了口:“師陽?”

那中年男人嘲弄人生似的笑了笑:“世子爺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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