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清晨,整座普洛山脈半隱於雲海之中,猶抱琵琶半遮面,重陽秘境清晨的七彩光華在雲海中時隱時現,普洛山弟子最愛在這個時候以一座山峰石徑為局,從山腳奔上山巔比試輕功,雲海間飛揚肆意的年輕武者在迷霧間起起落落,如同仙人。

若是有劍師院的弟子在雲海霞光間挽出幾個漂亮的劍花,便是傳說中御劍人間的真劍仙也未必能奪此風彩;若是有蒹葭院的弟子在雲海霞光間搖出幾步曼妙的袖舞,便是神話裡偷下凡塵的仙娥也未必能獨領風騷。

《愣嚴經》說觀自在有隨類應化千萬法相,有比丘尼身、優婆塞身、佛身,獨覺身、緣覺身、聲聞身、梵王身、帝釋身、自在天身等身相。在每一名普洛山弟子心裡,這座武林最後聖地的名山恰似一尊永遠蒙著一層迷濛光華的女菩薩,有著千變萬化的神韻風采,百里畫廊,不過是道試衣的鏡廊,普洛山之美之妙,美在無處不在,妙在每時每刻。

若說普洛山是尊隨類應化的菩薩,那天璣峰正是最為孤高不自賞的神女之相,普洛山無雲海時它有雲海,普洛山雲海瀰漫時偌大一座山峰似仙境迷濛,它高愈萬仞,直入雲海,山勢挺拔如柱但卻並不似劍鋒嶙峋,巖壁秀潤如玉,在光芒下光潔溫婉,雲海恰好遮蔽了峰巔的景色,從蒹葭院的莫暗池行舟望去,儼然是一尊清雅高華臨湖自照的絕世神女,那座重陽秘境無人不知,在雲海中熠熠生輝的靈泉寶閣恰似一頂金冠戴在了神女的頭上,金冠披紗垂落,掛在“身後”的玉筆峰上,故而曾有劍仙御劍飛掠而過,有詩云“金冠臨水一孤峰,玉骨冰肌神女容。”若是劉劫得見這番奇景,必然會感慨自己在靈泉寶閣兩個多月白待了。

玉筆峰的崖壁棧道上,有一名嬌小女子踏著蒹葭院的“夭矯空碧”身法靈巧地拾級而上。

普洛山弟子其實很少去靈泉寶閣讀書,姜榕慧自入普洛山以來去靈泉寶閣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近來卻常去串門,以至於守閣的長老都認識她了,雖說她現在已算是蒹葭院女弟子中僅次於周嬌毛露萍的人物,等到這些前輩師姐退下來後很自然地成為下一屆傾城傾校的蒹葭院第一朵花,普洛山和外面的大學其實沒什麼兩樣,一波一波的師姐畢業,一波一波的師妹們接過大旗,與學長們分庭抗禮,讓學弟們神魂顛倒,然後對下一波的師妹們語重心長的道,未來的學弟總是屬於你們的。可偏偏姜榕慧這妮子生性純良還怕生,平日裡和姐妹們一起逛街反倒像個被照顧的小妹妹,哪有半點蒹葭院下一屆扛把子的覺悟,同寢室的何夢佳常常以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嘆道,以後小慧慧要是做了首席弟子,被哪個愣頭青學弟贊一聲師姐好可愛,整個蒹葭院都要起不來了。

姜榕慧就是這麼一個乖乖女,她不是什麼腹黑學姐也不是任何刁蠻公主傲嬌大小姐等更適宜普洛山第一校花的人設,她就是一個平澹且平凡的女孩。

女孩此前十幾年的生涯可以用小家碧玉品學兼優八個字一概而括,都說有味道的女子像一本書,能讓男人試圖用一生去讀透,那麼姜榕慧應該不算太有味道的女孩,她的人生如果寫下來,兩張紙就夠了,哪怕字字珠璣又如何。

所以當一個女孩子主動試圖改變什麼,想要偏離自己原來的人生時,大概只有一個解釋。

走在臨崖沒有扶手的棧道上,姜榕慧依舊在想著那個人。棲鳳閣初見時,自己一如既往很不爭氣的害羞了,那位外面世界來的少俠只是很平澹禮貌地回覆;祖廟再見時,面對腥風血雨炮轟都很爭氣地沒哭出來的自己差點被嚇昏了,那個彷彿剛從血裡走出來的死神般的青年,卻在用血肉之軀捍衛素未平生的普洛山弟子;山門別離前,自己在開滷肉店的母親相幫下花了一天時間做了一罐滷雞爪,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相比周大小姐送的禮物,這點東西不能再輕了。

禮輕,情也輕,聽說周大小姐曾與那人論劍道直至深夜,衣不解帶就宿於書閣偏室,以重陽秘境較為保守的風氣,女子夜不歸宿已是頗有風言,據說周家對此毫不避諱也不解釋,姜榕慧也不知怎麼的,近來每次見到從前頗為佩服的周大小姐總覺得心裡有個竅被堵上了,見誰都是甜美可親的小臉就捏不出個好臉色,弄得周大小姐一度奇怪自己是什麼地方得罪這個人見人愛的小妮子了。

少女並不知道那罐滷雞爪沒幾天便被某少俠吃了個見底,心裡還盤算著下一次去重陽秘境一定要叨擾一下小姜同學家開的店,在少女心裡,這樣仗劍紅塵的大俠,豈會把區區一罐滷雞爪放在心裡。

走過鋼絲編成的吊橋,笑著跟值班的長老打了招呼,少女直上三樓,她近來頻繁光顧靈泉寶閣,並不是為了閱讀武功典籍,而是沉迷於各類與外界相關的社會科學書籍,包括華夏歷史文化,近代史以及各種思想文化著作,姜榕慧希望能從各種方面貼近那個人,她想知道,他是在怎樣的環境,怎樣的條件下成長的,因為這樣,他們才不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是乖乖女姜榕慧第一次想要偏離自己原來的人生,試圖改變什麼。

其實姜榕慧動過報名在外行走的心思,但是想起獨立支撐家裡和店面的母親,她又悄悄壓下了心思,父母在,不遠行,姜榕慧的父親走得早,母親既要照顧奶奶又要供她讀書,她一人就是父母。

轉到三樓樓道,白衣勝雪的男人正倚在樓梯扶手閱讀著一本紅色封面的書籍,從五十年前這裡就專門增設了一個書架放置這種外界傳播極廣的思想著作,據說還是上任山主洛夕陽下令設的,發動重陽秘境在外面的力量籌集了幾十車的書,大多都堆在收藏室裡,外面閱讀架上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只不過沒多少學生願意去翻閱這些枯燥的書籍,前些日子姜榕慧偷偷借了一本《毛潤之語錄》,守閣的長老看了一眼,笑道十年了,終於有人再借這本書了,上一個小妮子現在已經在外面滿世界飛了。

姜榕慧看到那男人的一瞬間呆了半晌,慌忙行禮道:“弟子姜榕慧拜見山主。”

修為權威皆為重陽秘境第一人的男子一點架子都沒有,溫柔笑道:“是蒹葭院的小慧同學啊。怎麼有空到這個清冷的地方來,不會是看上哪個理論系的小學究了吧?需不需要老夫給你牽條紅線?”

少女臉刷一下酡紅如醉,嘴上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回答,心裡怪罪這個一點沒有尊長前輩風範的劍仙山主真不會說話,哪有師長這樣挑笑女學生的。

少女情懷總是詩,不可謂外人道也。

素日裡放蕩不羈慣了的普洛劍仙意識到闖了小禍,哈哈一笑道:“罷了,我就不鳩佔鵲巢,本意是去九層樓不想中途被這些好書絆了一下,你忙你的吧,這些書有空你也多看看。”說罷姿態瀟灑地落荒而逃去也,雖然山主大叔也有些八卦這個明顯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看上了理論系哪根木樁,但是,不好問哪。

普洛劍仙直上數層樓閣毫不停歇,路過武林冢時,劍器齊聲低鳴,匣中吱吱作響,向這位當世第一的陸地劍仙俯首致意,揭秋元看也不看,穿身而過。

揭秋元在第九層樓面前停了下來,兩名半步先天的守閣長老起身行禮,揭秋元只是俯首道:“秋元求見師伯。”

靈泉寶閣一閣九層,囊盡天下武學,上三層凌駕於天璣峰頂,平日裡禁止普洛山弟子踏入,只對各院院長以及執法長老開放,當然對山主大人是不會有什麼禁止的,但是即便是地位超然的執法長老,也很少踏入第九層樓。

天下武學,浩瀚若繁星,唯《太玄經》天下奪魁。

靈泉寶閣九層樓為何被稱為重陽秘境三大禁地之外的第四大禁地,就是因為這部《太玄經》。

若是有不知情的弟子見到這一幕,定會咂舌不已,九層樓還有人?山主的師伯?那是……老山主的……師兄。

重陽秘境第一老古董毫無疑問是那位橫跨了三個世紀,代溝大到沒法彌補的已經成為傳說徐老,普洛山有一句日常懟人的戲語:徐老縱橫天下的時候,你爺爺還沒出世,你爺爺要縱橫天下的時候,徐老已經在睡覺了。

祭祖日後,徐老繼續回後山睡覺了,某些好事的小子還很失望,他們是真的想看山主和徐老的碰撞啊。在他們眼中年輕時放言“我劍來時百成空,我劍開時千秋易。”的山主大人是真正的天地一劍仙,自老山主過世後再沒有任何人當得起他俯首,何曾想過這位自困一地的劍仙從未真正逍遙過,又何曾想象眼下的普洛山還有誰能讓他恭恭敬敬持弟子禮。

門開了,裡面並非無數弟子夢想的刻滿武道真諦的修煉密室,而是一個雜亂無章的竹簡布帛丟了一地的平臺,陽光從大開的天窗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場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個亂糟糟的老頭坐在正中書桌上,一手擺弄算籌,一手撥弄算盤,時不時騰出一隻手在布帛紙張上寫寫畫畫。

難道這一看就給人瘋狂科學家形象的糟老頭就是《太玄經》?

“渺渺今天已經離開秘境了,是外面的公司和南洋那邊起了點衝突,可能和未來教有關。”普洛山主進去後很不拘小節地席地而坐,剛才持禮是出於尊敬,現在就不必了,揭秋元早知這位師伯雖然出身儒門,卻不是講究禮儀之輩。

老頭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揭秋元輕聲道:“明明很關心,又何必如此呢。這些年渺渺一個小丫頭扛著慕容家的擔子,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太爺爺在世上。”

老頭終於開口:“那件事之後,我這個人不存在比存在好。”

揭秋元道:“渺渺的父母之死與師伯你並無關係,說起來師父的死倒是關係比較大,怎麼沒見你不敢見我?”

老頭搖搖頭,“你是普洛山主。”

揭秋元怒道:“山主就這麼慘了,連拉屎放屁都不許了。”

見老頭沒有回應,揭秋元左右看了一圈,從帛紙堆裡取出一塊石板,道:“石祖師留下的《太玄經》秘錄,你就這麼隨便放?”

老頭說道:“當年石祖師離開重陽秘境去尋訪傳說中的‘天門’,留下來最珍貴的其實是他三百歲後醉心於陰陽八卦推演之道的手札,《太玄經》不過是他一百歲前的感悟而已。”

揭秋元笑道:“那當然,你這位自幼隨石祖師修習觀相測命望氣之術的大師,在閣中算了這些年也理不清未來一點思緒。”

老人對這半諷刺半玩笑的言語置若罔聞。

揭秋元道:“石祖師的天命讖語,還記得嗎?”

老人緩緩道:“神龍震世,天道睜眼,靈氣復甦,武林出世。”

因為這句讖語,重陽秘境兩大先天險些談崩了。

揭秋元道:“前些時日,崑崙山那邊又傳來訊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另外洪荒兇獸相繼現世,未來越來越捉摸不透了。對了,那位劉少俠現在也在藏地,上次我請你觀他面相,沒想到他居然在《太玄經》前止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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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道:“不用進門。”

揭秋元道:“噢,師伯,莫非你看出什麼了?此子是何種命相?”

老人道:“他不是人。”

普洛劍仙心道師伯你怎麼罵人啊。

老人緩緩道:“他是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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