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澤以前小的時候,參加並校大旅行,旅行快到終點的時候,他也和大家一起參觀過城市地底的公墓。

那時候他還小,只覺得大樹不讓爬,很無聊。在墓園參拜大樹的大人,唸唸有詞,神神叨叨,也很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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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墓園的歷史並不悠久,這並不是自古以來的東西。

自古以來,還有殺人殉葬呢。神州大地上移風易俗,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核聚變成為了大城市的標配,人口就密集到了城市中。全國百萬人口以上規模的城市有三百個。不過,其中只有幾十個大城市的人口超過千萬規模,還有一百多個接近千萬。

這些年來,人口一直在增長。他小的時候,全國人口不到二十億。他在大學裡的時候,人口就超過二十億了。現在已經有二十四億。

這麼多的人口,如果死者全都安葬在地面,多大的國土恐怕也是不夠用的。地球上另一個人口超密集的大國,早就用聖潔的恆河水來容納大地上無窮無盡的骨灰。

當初墓園設定在了地下城的深處,僅僅是為了方便本市市民憑弔親人。

墓園裡種了好多大樹,同一姓氏的人,骨灰埋在同一棵樹下。大樹和家族在含義上本就緊密相連。開枝散葉,葉落歸根,都是應有之義。

在人口不斷縮減的過去兩個世紀裡,很多老人無人送終。也有不少活著的人,孑然一身,孤單了一輩子。

按姓氏安葬這些人的骨灰,也就避免了沒有後代,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在世的時候,亡人被徹底遺忘。同姓祭掃的時候,捎帶著盡一份香火情,總歸能讓還活著的人覺得,死後世界不至於過分冷酷。

當年無奈推行的權宜之計,在今天的人口規模下,成了節約空間的英明之舉。

有了姓氏樹,集中安葬同姓氏亡人的骨灰;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地下只需要三百多棵樹,就能大致滿足每天每棵樹下都有人安葬的需求。大約每三萬人左右,需要準備一棵大樹,容納他們未來的骨灰和靈魂。

而且,當年為了不妨礙正常的城市生活,把墓園都設定得特別深。這樣一來,哪怕上面有什麼大災大難,人類滅絕了,祖墳都可能還在。

墓園中的每棵樹都經過了精挑細選,有不少是珍稀樹種。矗立在墓園中,每棵大樹佔據一片區域,沒有霜雪蟲害,獨享一盞頂燈的光照,經受精心的照料。

死者的骨灰只是埋葬在大樹的樹下和周圍,並不會接觸到它們的樹根。

歷經歲月,人體的遺留,將逐漸成為大樹身軀的一部分。就彷彿大樹成為了靈魂的居所。

如果有人前來祭掃親朋,只要找到特定區域的某棵樹就行了。

張、王、李、趙這樣人口眾多的大姓,每個城市的地下都有他們的姓氏樹林。而一些人口太少的姓氏,乾脆集中到同一座城市之中安葬。

大樹修剪下的枝條,掉落的樹葉,會製作成紀念品,發放給特定姓氏的來訪者,或者付費郵寄給遙遠的同姓。大樹壽命將要終了的時候,會被伐下,在原處移栽一棵同品種的小樹接替它的位置。伐下的木材則製成各種工藝擺件和器具,公開出售,用這份收入來補貼墓園維護的費用。墓園出品的這些器物,因為木料長年受人祭拜,據說可以辟邪。很吉利的,所以,當然不便宜了。

蘭澤本來以為媽媽的姓氏是個小姓,到了墓園才知道,這個姓的全國人口其實有上千萬之多。足有好幾百棵姓氏樹分佈各地。

不過,白姓在南方的確相對稀少。因此,道士哥哥才帶著媽媽的骨灰,不遠千里地歸葬張家口赤城山地下的姓氏樹。六十九年以前,媽媽就是生在這裡的育兒所。

相比之下,蘭氏才是真正的小姓,全國範圍內,只佔了大約三十棵姓氏樹。而且在南方比較集中。然而,那些人卻和老爺子的姓氏不是同一支的。他家這一系,其實是蒙古人阿爾斯蘭的後代。但這樣一來,歸葬和祭祀就很麻煩了。

據說阿爾斯蘭不是人,是獅子。

於是就有人提議乾脆改回四個字的姓。這非常像外國人,尤其是從中亞到波斯那一帶的。

還有人建議,乾脆改姓獅或者彪之類的。那就江湖氣十足了。

改姓只是為了讓自己有區分度,而不是為了顯得奇怪的。如果取四個字中另一個字“斯”,或者獅子去掉反犬旁變成“師”,那也和蘭字一樣,和別人家的重合了。

不過,全國這樣的姓氏多著呢。古時候的外鄉人歸入華夏之後,總要選一個有意義、又雅緻,自己喜歡、群眾接受的字作為姓氏。絕大部分人,根本就分不清祖先的來源了。

眼前這棵姓白的銀杏樹,不知道得到過多少白姓老人的骨灰滋養,看上去枝繁葉茂,鬱鬱蒼蒼。樹幹上披掛著大片的黃表紙。那些紙遇水即溶,只要噴些水,就可以迅速化入樹下鬆軟的泥土之中。據說陰間的錢就長成這樣。只要溶化在樹下,一樹的鬼魂都能有錢花。

實際上這紙是用喬木專用的廣譜復合肥壓制的。

蘭澤琢磨著,一會他得去找個噴壺,再多來點黃表紙,在樹底下鋪一層。大撒幣的機會在現實中可是不多。似乎,有點好玩。

忽然,有個學生放聲大哭了起來。

“老師——我來晚了!!”

蘭澤回頭看了一眼,那學生哭得鼻青臉腫的,情緒明顯失控。

不關他的事。他淡定地繼續看樹。

因為他不想看人。

就多看看樹吧。

這棵樹,高大,優美,兼而有之。每一片樹葉都是完美的小扇子,新葉嫩綠,壯葉青翠,老葉明黃。樹底下一片落葉也沒有,有點可惜。大概夜裡的落葉早上被清理過,而新落下的又被來訪的人撿走了。

蘭澤站了一會兒,覺得餓了,自顧自地離開墓園去吃飯。

他吃飽了回來的時候,道士哥哥和又一位學生代表依然是以原來的姿勢跪守著骨灰罐。

來拜祭的客人依然很多。有更多的學生在大哭。怪鬧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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