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城。
霧濛濛的早上。空氣微寒。
蘭澤獨自跑在校園小路上,腦門上全是汗。
身前身後不見人影。
小麥一家其實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聽得見小狐狸和孩子們說笑的聲音,卻看不見他們的人影。
霄霄和曲小憐,其實也和他們跑在一起。
霧氣太厚重了。遮住了視線。
蘭澤正在思考,究竟是以什麼名義給曲小憐加餐?
如果爺爺帶小麥家這倆孫子吃頓好的,把所有人都拉上,未免人太多了。
直接喊曲小憐一起出去……大概會被拒絕吧?
而且不知為什麼,他隱約覺得,小麥對爸爸充滿了警惕。
再拖下去,他的青春保質期快過了。頭上的白頭發又要擋不住了。
蘭澤手環閃了一下。但他不以為意。
“蘭老師!”
安保組的一個小夥子從後面追了上來。
他把摘下來的紅外護目鏡握在手中。樣子就像個普通的學生。
“姚主任說,姜司長有事找您。請您上午務必抽空回覆。事情不急,但是很重要。”
“嗯。知道了。”蘭澤對他點頭,於是小夥子跑開了。
蘭澤發現追著小麥他們挺沒意思的。
霧天不適合運動。他的衣服幾乎溼透了。
於是他回教工宿舍,洗澡,吃早飯。趁著沒課,去生科院自己的實驗室,躲在角落裡……偷窺山裡的實驗基地。
而後看外校學生的論文,整理數學課的教案……
臨近中午,玩了會手環,才想起來姜老弟好像找他。
仔細一看,還必須用加密模式才能開啟。
加密模式有個巨大的缺點。它一開,手環上一切東西全部關閉一遍。雖然馬上自動重開,但總歸不流暢。
蘭澤猶豫了一下,乖乖地開啟了。
入目是一張病床動圖。
一個瘦弱的孩子,被固定在封閉的急救艙內閉著眼睛吸氧。
下面是老薑同志的解說:
【丙-2號前哨空間站,今天凌晨截獲了一艘採集舟。上面有兩個人,再生氧迴圈幾乎耗盡。
老人(男)已死,孩子(男)大概十一二歲,就是圖上這個。當時極度虛弱,正在搶救。
這孩子是個殘廢。只有一隻眼,聽力微弱。內臟殘缺。
他衣服上有血跡寫的字:
“我父殺人魔我也是魔”
採集舟送去寒露號站拆解分析。98小時後,大約4天后到達。
人和屍體送去長夏療養站醫治或解剖。137小時後,大約六天後到達。】
老薑並沒有問蘭澤的意見或者看法,只是提供了這些資訊。
蘭澤看到用血跡寫的話時,心跳立刻加速了。
他相信,採集舟和上面的老人孩子,應該都是來自新月太空城。
丙系列空間站位於地球軌道與火星軌道之間,距太陽大約1.4個天文單位的環太陽軌道上。
每一座前哨空間站的規模幾乎趕得上新月號這樣的小型太空城。主要充當物資補給和空艦維護站點。常駐工作人員分屬神州不同部門。有軍人、政府僱員,也有科研單位派員和企業職工,加起來只有寥寥數百到數千不等。醫療能力比較隨緣。主要依靠太飛集團提供的專用設備維持站點的日常執行。
蘭澤在身後的牆上拉出了星圖。
現在的新月號,丙-2空間站,與地球並不在一條直線上。蘭澤皺著眉頭,讓它們慢慢往回退。後退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依然不在一條線上。
他在星圖中加入了小採集舟,給了個速度。一個半月前的小採集舟幾乎是徑直飄向預估的地球位置。而後,被橫空而來的空間站發現,並截獲了。
蘭澤又反覆看了那個孩子。除了看出一隻眼眶確實不對勁,臉長得特別醜之外,一無所獲。
骯髒與雜亂掩蓋了身體的狀況。
蘭澤於是想起,末末剛回到地球的時候,頭髮非常長,一身衣服東拼西湊,嘴裡還有蛀牙。
但這個孩子頭上雖亂,卻不像有一頭長髮。
“我父殺人魔”?說不定真是自己的親孫子。
蘭澤看了一眼姜老弟發來圖片的時間。
回覆道:【老薑同志,我馬上出發去長夏。】
想了想,他又補充:【暫時不告訴末末。】
一行字自動彈了出來:
【太飛丁丑廠有便車去長夏。在廠裡等你。】
老薑對蘭澤的決定,看來早有準備。
蘭澤起身,看了一眼下午的時間安排。找自己實驗室的帶頭小師姐,囑咐了幾句,就上車直奔機場。
路上他聯絡了小麥,讓小麥幫忙代課。下午的數學討論課非得有老師不可。
但這次,蘭澤連遠端到場也做不到。穿越大氣層時,正常的電磁訊號傳輸一概失靈。因此自古以來就有規定,起降時乘員禁止通訊。真要有緊急情況,動用道標即可。起降靜默幾百年不變,純屬歷史遺留問題。
小麥習慣性吐槽了幾句,就無奈地答應了下來。
蘭澤這一路要離開地球。他的座機直上西南方大高原。
到了太飛集團的專屬發射場,他帶的人和在高原接受航訓的另一組人馬會合。調整了隨行的安保人手。
吃過午飯上班機之前的這段功夫。蘭澤讓身邊多才多藝的小子們,幫他把腦袋上不莊重的星光連帶黑髮全都剃掉了。只剩下一層雪白漂亮的板寸。
很快班機載著休假返崗的太飛員工升上地球軌道,轉換推進器,各艙室逐漸分離,各回各家。蘭澤飛到了太飛的丁丑號空間站工廠。本廠生產的大型醫療裝置和丙申號生產的大批醫用工具剛打包好,貨箱外正在裝設聚變引擎,馬上要發往長夏。
有艘武裝空艦與貨物同行,算是押車的。
姜漢臣同志正等著他呢:
“這事,涉外,涉犯罪,涉宗教。得有個人在場拿主意。我陪你去。”
“好。”
在空艦飄向長夏的幾天裡,蘭澤得知了更多的資訊。關於老人、男孩子,和採集舟。
老薑倒是沒有刻意隱瞞什麼。但起初告訴他的只是部分資訊。
蘭澤看到的細節越多,越覺得內心充滿矛盾。
採集舟被截獲時,老人已經是具屍體了。他肥碩的腹部是剖開狀態,腹部脂肪和部分內臟缺失。身體上有多處牙印。手臂也被啃掉了一小塊。
採集舟的艙室內雖然血跡不多,那個孩子卻滿臉帶著血跡和油汙。因為氧迴圈已經接近極限,孩子身體很虛弱。卻依然活得好好的。他沒有門牙,咧開嘴很可怕。
蘭澤本來覺得新月太空城的教團裡面出來什麼怪物都不奇怪。但看了老人和孩子的資料圖,他覺得一點也不想去長夏了。
那個孩子,顯然已經把自己變成真正的魔鬼了。
丙-2號前哨站的人員,第一時間採取了救護措施,為活下來的孩子吸氧,輸營養液。
孩子恢復了些精神之後,他們抱他洗了個澡。
在洗澡時,工作人員發現,男孩糾結的亂髮下是大塊沒有頭髮的頭皮。
甚至兩條腿也好像不一樣長。
他們調出了急救艙的射線掃描存檔,才發現這孩子身體有問題。
他的顱骨是破碎的,下頜骨和大腿也曾經斷裂過。留下的陳舊裂紋,顯示早已癒合。此外,這孩子少一隻眼,鼓膜破裂,其中一側徹底失靈。腹部有不止一條疤痕存在,身體內部至少缺了一個腎臟。
看著掃描結果,工作人員嘖嘖稱奇。這樣的孩子他們前所未見,能長這麼大,簡直不可思議。
而後,一艘小型空艦護送著他和老人的屍體,去長夏療養站。
蘭澤與疑似自己孫子的魔鬼小孩相向而行。
雖然他心情複雜,怏怏不樂,但距離總歸是越來越近。每天他都能聽說一些新的事情。每天心情都隨之跌宕起伏。
那小孩一路上吃的是軟爛的食物。因為他不但沒門牙,嘴裡其他的牙也是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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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工作人員,相當於是押送他到後方去。他們對這個危險的孩子充滿了警惕。給他這些東西吃,就不必發筷子和叉子。餐具只用得著勺子和吸管,相對安全。
但這孩子優點也不是沒有。
吃盒飯極為認真。常常是一滴不剩。容器和餐具都舔得乾乾淨淨。
睡覺也很香,每天不睡飽十二小時不起床吃飯。吃過飯了就抱著他的腿,乖乖坐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等著吃下一頓飯。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終於有一天,這個孩子拿到早餐後,沙啞著嗓子開口說話了:“這裡是天堂嗎?”
押送人員:……
“我以後是不是可以不當魔鬼了?”
“呃……?”這個許可權,押送人員好像沒有。
“你們可以讓我當天使嗎?”
“呃。心裡有蓮花,眼裡就有蓮花。只要你自己心裡住著天使,自然可以斬妖除魔。等一下,”押送人員剛看過仙俠劇,臺詞貌似不大應景,“這麼小用不著打打殺殺……你,自然就是天使了。嗯,就是這樣。”
蘭澤不知道這個魔鬼孫子整天想些什麼。
男孩的面色在旅程中逐漸變得紅潤。卻依然殘缺而醜陋。
那只壞掉的眼雖然乾癟,卻總是時不時睜開,裂縫中透出紅色的血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