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己威周身焦黑,不省人事,好在尚有鼻息。吳鳴鳳正自驚疑,適才那轟然聲再起,“砰砰啪啪”直擊趙營兵士的前沿。再又死了幾人後,趙營的陣線不得不向後稍稍退卻。

“是鷹揚銃。”蒲國義仔細聽了凝眉道,他在明軍中服役多年,對各種制式火器十分熟稔。

“哦哦,該當是的!”吳鳴鳳也是明軍出身,經他一提醒,也省悟過來。

遙目望去,只見遠處的小緩坡上,果真排布著數十隊鷹揚銃小序列。每個小序列兩人一組。一人在前,單膝跪姿,將長長的銃管架在肩頭,右手微微扶正,左手則豎一防禦用的圓盾在身前;一人在後,為站姿,負責填藥加丸,並在點火時改換半跪姿勢。

這鷹揚銃為趙士楨所研製,是抬槍的一種。其來源卻是數十年前壬辰倭亂。那時日本正處戰國時代,火器發展迅猛,此中其稱為“鐵炮”的火繩槍尤為佼佼。各大名為了取得對鄰國的軍備優勢,無不苦心鑽研火器研製技術。只短短幾十年的發展,至侵朝前,日本國的火繩槍技術已經完全碾壓大明、朝鮮等鄰國,甚至超過了將火繩槍最早傳入種子島的佛郎機人。其“鐵炮”無論在可靠性還是威力上,都可圈可點,完全不亞於同時期的佛郎機人、紅毛人等。

然而入朝後,擁有卓越火繩槍的日本軍隊還是處境窘迫。其癥結在於,他們雖然能在輕量級的火繩槍上面壓制明軍、朝軍,卻在中大型的火炮方面處於完全的劣勢。日本乃島國,資源匱乏,尤其銅鐵奇缺,實則不單日本,朝鮮亦存此難,相較之下明朝則資源豐盈。尤其是明朝中後期,開始將銅礦、鐵礦乃至牛角、硫磺、硝石諸物作為戰略物資嚴加限制對朝鮮、日本的出口,使得這兩國的軍事發展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在這種嚴苛的條件下,日本缺乏資源大規模製造銅鐵火炮,其內戰期間,山地為主的國家地勢又從側面影響了對地形要求很高的火炮的發展,故而侵朝時輕量化火器為主的日本軍隊在與明軍火炮的對決中吃了許多苦頭。

為了彌補自身的火力劣勢,日本軍隊加緊發展了原本在國內並非主流的重型火繩槍,將稱為“大鐵炮”的重型火繩槍放大口徑並加長身管加以改進成了諸如“國友筒”之流的“大筒”。

被明朝嚴格限制火藥配方獲取、資源進口的朝鮮此時除了“步兵中號最精強”的銃筒衛這類為數不多的火器部隊外,其餘大部皆為著輕甲射片箭的弓弩手,面對這些射程將近千步的日本重型火繩槍,自然毫無抵抗之力。即便明軍此時也是對這些重型火繩槍印象頗深,呼為“大鳥銃”或“九頭鳥”。

趙士楨即是在此類“大鳥銃”的基礎上研製出了鷹揚銃,其一發用藥十二錢,按明軍丸藥等重的規格,其所射的大鉛丸亦在十二錢上下,威力甚巨。經常用作點射敵軍將領或是重要工事設施的利器。

不過鷹揚銃成本頗高,且較之威力射程皆遠遜造價僅其十分之一的發熕炮,所以其適用面不廣,一般只在複雜地形下大型火炮無法運用時作為攻堅的火力補充。除此之外,在火炮難以跟隨的丘陵以及瀕海等崎嶇起伏的地形下,鷹揚銃也有用武之地。

擁有雄厚背景與實力的譚大孝給自己的武寧營裝配了極為精良的裝備。眼下軍中的這三十門鷹揚銃正是

其中部分。他先搶佔緩坡,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已有成算,就是要將趙營兵士全數覆蓋在自己的火力範圍內。

“好個譚大孝!”蒲國義暗自喟嘆,他之前曾對吳鳴鳳說彼攻我守,無需搶奪緩坡。而下譚大孝利用緩坡,可以越過低矮的灌木喬木,對坡下大範圍內的趙營兵士進行壓制,己軍走又走不脫,看來要想扭轉頹勢還得奪回地形的優勢。

一門鷹揚銃配有大鉛丸一個、小鉛丸九個,眼見擊倒了趙營軍官,官軍無不備受鼓舞,緊接著在坡上呈彎月狀排布的三十門鷹揚銃繼續齊射,鉛彈激射亂飛,在趙營隊伍中呼嘯交梭,兵士中彈者大多當場死亡,僥倖未死的也痛苦不堪,滾倒在地蠕動哀嚎——鉛彈質軟,入體後動能全數釋放,會炸出極大的空腔,創傷面積是鐵彈石彈的百倍有餘。

面對射程劣勢,並無多火器的吳鳴鳳部登時手足無措起來,不少兵士慌亂中不等軍官號令,便開始胡亂射箭,但斜斜飛出的箭壓根不會給三百步外的官軍造成任何威脅,反而給官軍的鉛彈鑽了空子,血濺當場。

“他奶奶的!”蒲國義齜牙咧嘴,矮著身子藏身在兩名長盾手後頭。照這種情況演變下去,只怕半刻鐘不到,己軍便將建制大亂,完全喪失戰鬥意志。

他思慮一下,轉身跑回吳鳴鳳身邊道:“官軍火力極猛,若任由宰割,我軍必敗!”隨之加上一句,“屬下請命,率敢死隊衝其本陣,為我軍贏得重整旗鼓的機會!”

範己威未戰便傷,吳鳴鳳如折一臂,而今蒲國義又要親自帶隊,他實際上是很擔憂的。只是當前形勢險惡,他也看得出再不做些改變只怕不久後己軍就將一潰千里。到了那時,可就想撲騰都撲騰不起水花了。而若不讓蒲國義上,交給其他人又著實放心不下。權衡過後,他只能點頭答應,並叮囑道:“你小心行事,一有不對,立刻撤回!”

蒲國義應聲而去,不多時,就組織起一支五百人的衝擊隊。這支衝擊隊有著近百名長盾手當先。這些長盾手手中盾牌皆是厚硬木外包鐵片再敷熟牛皮各層緊緊黏合而制。因為型大身重,所以必須雙手握持把手並以肩部頂著盾背前進。他們的腰間還各配有朴刀一把,為的是在推進到敵方陣內,丟下長盾後不至於完全喪失抵抗力。

蒲國義其實對這些長盾的防彈能力持懷疑態度,可出擊迫在眉睫,他也無暇顧及許多,只能將看上去最靠譜的防禦部隊擺上去。

長盾手之後,則是各色近戰兵士,再後,零散分佈著百十名弓手遊兵。秩序稍成,蒲國義一聲令下,陣後三面戰鼓同時擂起,衝擊隊眾聲吶喊著開始朝對面緩坡上的官軍方向挺進。

坡上又齊響鷹揚銃,不等蒲國義透過縫隙檢視,前方幾名長盾手早已東倒西歪跌摔在地。他們都沒有受傷,可他們的那賴以為遮蔽的長盾卻都在鷹揚銃小鉛彈的衝擊下要麼大規模凹陷,要麼破裂不堪,總之無法再用。再看那些跌倒的盾手,此時大多也都受到震盪,虎口撕裂,鮮血直流。

看來如此厚重的長盾也只能勉強抵禦鷹揚銃的一擊。

蒲國義心中焦慮,加緊催促衝擊隊加快步伐。他心中暗算,官軍的鷹揚銃目前已經各自射了一發大鉛彈,四發小鉛彈。照他以往的經驗,短時間內‘射出五輪,質量再好的抬槍到

這時候銃管也已經滾燙,官軍的鷹揚銃至多再發一輪小鉛彈,就必須冷卻等待。也就是說,再熬一輪射擊,衝擊隊就有絕佳的前進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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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號令下,趙營的衝擊隊陣列開始向一側傾斜,目的是減少暴露在更多的鷹揚銃下,減小被打擊角度。

蒲國義心臟狂跳,緊張的等待官軍鷹揚銃再次射擊,然而出乎他意料,官軍沒有在預期時間內再次填彈點火,反而提前開始了鷹揚銃的保養工作。

他正驚疑不定,小心一抬眼,卻見不知何時,緩坡上突然鑽出了成片成片的官軍銃手。他們清一色青甲紅褂,手裡拿的都是制式軍中鳥銃。環顧坡上那密密匝匝連成一片的官軍鳥銃手,粗略估算當不下五六百人。

譚大孝不愧是川東土豪出身,營中兵士火器的裝備率完全超出蒲國義的預期。他心生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更令他吃驚的還在後面。這五六百鳥銃手在趙營衝擊隊進入一百步後仍然從容不迫地裝填火藥,似乎根本沒有緊急開火的意思。

蒲國義不清楚譚大孝在想什麼,他現在也沒空再去揣摩譚大孝的心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現在能做的只有督促兵士向前、繼續向前。

當趙營兵進入五十步的時候,那數百官軍鳥銃手突然分開數道,從他們分開的空道內繼而自後衝出不計其數的黑巾官軍。這些官軍衝得極猛,然後在自家陣前突然剎住了步子。

他們怒吼著,藉著慣性,全力將手上的短而粗的投槍奮力擲出!

靖難之役,南軍“擁盾層疊自蔽”,使燕軍一時“攻之不得入”。其後燕軍主帥朱棣以“木矛長六七尺,橫貫鐵釘於端,釘末有逆鉤”,讓勇士投矛“連貫其盾”,終破南軍之盾陣。

很明顯,熟讀兵書的譚大孝有備而來。

其實在南方,因氣候潮溼,弓弦弩弦頗易損壞,故而自宋以來南兵習標槍者甚眾,乃有“今滇兵皆用標槍空擲,謂之標子”、“獠童兵器,每洞各習一種,其習標槍者鐵刃重二斤”等語云云。

戚繼光亦曾明言刀盾手“藤牌無棄槍,如無牌同”。所以他部隊中的刀盾手除了盾牌外,必須人手“每人長刀一把,棄槍三枝”。且投射的操練,也是刀盾手的重中之重,“試標槍,立銀錢三個,小三十步內命中,或上、或中、或下,不差為熟……試藤牌……令持標一枝,近敵打去,乘敵顧搖,便抽刀殺進,使人不及反手為精”。

家學深厚加之曾去南京大校場“進修”過,譚大孝的眼界自非尋常庸將可比。他有雄厚的財力作為支援,所以軍隊的裝備在適應南方山地作戰的情況下構成極為完善,遠不是未受過專業山地作戰訓練與指導的趙營兵士可以比擬的。

譚大孝將自己軍中的投槍以三輪接連透出,這些投射的官兵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膂力絕倫之輩。投槍投畢,舉目再看,蒲國義精心組織的那近百長盾手已然潰不成軍。縱然還有些長盾手或是咬牙硬撐了下來或是僥倖未被勢大力沉的投槍擊中,但衝擊隊前方的蔽護已然全面瓦解,幾可稱為真空一片。

後續的趙營兵才被暴露出來,譚大孝令無遲滯,行雲流水般下達了發銃的命令。數百門鳥銃在同一時間齊射向手足無措的趙營衝擊隊。一連兩輪射罷,及待硝煙彌散,衝擊隊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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