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舉人和方青曾經想過張園的工坊位於地下,那麼必定是陰森昏暗的環境中,一群群猶如鬼魅一般的工匠正在揮汗如雨地辛勤勞作,然而,當帶路的小花生真的開啟了一處偏僻小院中地上的一道石門,帶他們往地下走時,他們在透過一條甬道之後,卻覺得面前豁然開朗。

就只見寬敞的石室當中,頂部和四面八方密佈著無數氣孔和天窗,此時正有大量光線照射進來。起初他們還以為那是空的,可等到宋舉人好奇地靠近一處牆壁,這才發現那竟然不是透明的,而是嵌著水晶!

深知水晶有多值錢,他不禁暗自咂舌,可隨之就聽到皇帝說道:“廬王當初建這別院,他號稱是為了生母德太妃建廟要用水晶,太后心想橫豎這些水晶都是宮中內庫中積存已久的,也就給了他,結果他卻都用在了此處。光是這一座石室,用掉的水晶就數以萬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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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登時眉頭大皺,剛想評論一句實在是窮奢極欲,一隻腳突然被人重重踩了一下。他登時怒視一旁的宋舉人,皇帝自己都評述廬王了,我說兩句算什麼?心情憋屈的他環目四顧,隨之就注意到,這裡非但察覺不到什麼潮溼悶熱的氛圍,甚至還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他忍不住隨手扯下腰間汗巾,兩指一捏舉高,當確證這汗巾正在隨風微微擺動的時候,他就立時驚歎道:“這裡竟然有風?”

“當然有風,否則這麼多人在這裡做事,大夥兒豈不是要被悶死?”小花生斜睨了方青一眼,只覺得人沒見識,“這後頭有一座專門打鐵的高爐,本來也是想挪到地下的,還是少爺說,打鐵一定要保證空氣充足,絕對不能放在地上。他還說了什麼燃燒需要陽氣什麼的……”

小花生絲毫沒注意自己把張壽當初對關秋所言的氧氣變成了陽氣,恰是說得振振有詞,“少爺還和關秋說,多利用水力,幸好這張園從前是那位廬王引了活水進來的,所以關大哥用水力推動鼓風機,把大量新鮮空氣灌入到了這裡,這工坊其他機器也有用水力的……”

儘管是現學現賣,甚至有不少地方還賣錯了,但小花生此時在皇帝和兩個舉人面前賣弄,那是一點都不發怵。儘管他現在大多數時候在蕭家和蕭成一塊住著,一邊加大識字量,一邊背詩,同時沒事就去聽雨小築聽戲,但並不妨礙他偷看九章堂那些學生發下的教材。

太深奧的數理看不懂,但那些簡單的他卻暗自記下了一些。此時見自己面前那三位都聽得聚精會神,他不禁很是得意。

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清亮的說話聲,隨之就看到剛剛還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三個人幾乎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去。

“這個腳踏的磨床還需要改進……哎,這張園的水流畢竟是引進來的,高度落差不夠,力道太小,能利用的水力有限……精鐵和黃銅不比玉石,我們要做的不是雕玉,而是磨削零件,腳踏起來太費力了,如果不改進,一臺磨床要兩個人踩,這不是耗費人力嗎?”

“第一臺擺鐘雖說做好了,但那全都是手工磨製的零件,廢品率太高,而且也不精準,所以就算樣品送進宮了,還要改進,這第二臺固然都用的是批量生產的零件,可精度夠了,零件的廢品率還是太高了一點……就算真的能夠賣出高價,但良品率很重要!”

“要是有張大哥說的天然橡膠就好了,那樣的話,燒開水那巨大的力道總比時不時就會沒有的水力和風力管用!”

看到那個滿臉油汙的少年被這個人那個人叫著四處奔走,口中時而指點,時而卻抱怨著什麼,宋舉人和方青不禁都覺得狐疑,可緊跟著就只聽小花生說:“這就是公子最欣賞的關大哥了,他說皇上都稱讚人是大匠種子。他這人很喜歡問為什麼,又好學,又喜歡動手……”

他一口氣就給關秋戴了一大堆高帽子,渾然不在意自己口中的大匠根本沒注意到他們這些不速之客,還在那忙碌個不停。

而被花七揹著從另一個入口悄然潛入的四皇子,此時很有一種做了飛賊大盜的感覺,又興奮,又惶恐。

此時看到不遠處二三十號人正在一臺臺形形色色的古怪機器上操作著,他忍不住就貼在花七耳邊低聲問道:“花七叔,這就是老師的工坊嗎?可為什麼做的東西我都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花七聳了聳肩,給出了一個很爽快的回答。

聽到後頭的四皇子登時不說話了,他雖說看不清人表情,卻也知道背後那小家夥必定瞠目結舌,他就嘿然笑道:“你那老師是個很奇怪的人,就連大小姐是他未來妻子,也未必真懂他,更何況別人?”

“這工坊裡能懂他的人,大概也就是那個小關秋了,而且就算是他,也大概只能懂一部分。你那老師的老師,不知道是哪個曾經遊歷過海外,真正博覽群書的大豪,比朝中和民間那些號稱博學的傢伙都強太多了。”

“所以葛老太師才那麼維護你老師,甚至連別人質疑你老師的師承,他也全都一一擋了下來。說實話,根據太祖遺物能夠做成這樣,誰都沒想到。”就連皇帝也沒想到!

皇帝確實沒想到,只不過不到一年的功夫,張壽竟然真的拆解了那塊他從太祖密匣中取出的奇怪計時器,然後竟然真的仿製出了東西雖然一個極小,一個極大,從形狀來說截然不同,但最基礎的東西,也就是那個圓盤的走勢卻是相同的。

當小花生上前叫住了關秋,而關秋見到他之後,雖說因為不明白他是誰,只是拱手行禮,卻什麼都沒多問,彷彿絲毫不關注似的,把他和其他人帶到了那一具擺鐘之前。他知道這少年工匠其實是一根筋,目光很快被那具與先前花七秘密送進宮一樣的擺鐘吸引去了。

看著那鐘擺循環往復地擺動,隨即又眼看關秋開啟上方蓋子,毫無防備地對他展示其中那簡潔到甚至有些寒酸的結構,即便他見過更加複雜精巧的東西,此時仍然不禁有些驚歎。

當下皇帝就問道:“此物較之之前送入宮的那具擺鐘如何?精度更高嗎?”

關秋回答得異常爽快:“精度沒有送進宮的那具擺鐘高,就是外頭殼子做了一點更好看的花紋。”他的話異常簡單明瞭,甚至也毫無矯飾。

“送進宮的那臺擺鐘,用的是幾個最好的匠人用磨床和其他機器打造和磨製的一批零件,全都是精挑細選的。他們都是最好的鐵匠和木匠,但現在這些零件要次一等,因為雖說也是用磨床等等做出來的,但機器不夠好,手藝也還不夠,所以零件的精度並不一致,要調整。”

“所以算下來,這些擺鐘的精度不一,有的甚至一天會慢幾秒。按照張大哥教給我的,一個時辰有七千二百秒,這實在是不夠精確……”

說機器不夠好,精度還不夠高的時候,關秋的臉上滿是認真,心裡也確實在嘆息。而等到他說出,會利用機器來製作機器本身需要的那些金屬零件,然後進行組裝,於是製作出更多的機器時,宋舉人和小花生也就罷了,方青卻眼睛一亮。

這位被自家召明書院嶽山長認定是讀書讀太多以至於一根筋,常常說錯話得罪人的少年,此時又忍不住問道:“這機器也用機器來製作,是不是就好比鐵錘也要鐵錘來打一樣?”

“嗯,不能這麼說,鐵錘是鑄造的,不像刀劍還需要打製。”關秋卻不大理解方青那表情是什麼意思。事實上,哪怕沒見過皇帝,他也知道能被帶到這裡來的是大人物,可他不像尋常百姓見到大人物那般畏怯,反而顯得很平淡。

此時,他就嚴肅認真地解釋道:“其實要簡單說起來,就如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雞生出了蛋,但又孵出了雞,然後雞再生出了蛋……讀書人常常覺得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一個很難解的問題,但在我看來,肯定是先有雞。”

“因為就和這些機器似的,它們做出來的第一個零件,因為很難完全符合圖紙,幾乎都是四不像。那麼,雞肯定也是一樣,它最開始生出來的,說不定也不是蛋,而是其他什麼,但也能孵出雞來。張大哥說過,生物在不停地進化,現在家養的雞和當年的野雞也不一樣。”

這樣一個簡單的比方,就連小花生都聽得呆了一呆,而方青卻忍不住說道:“照你這麼說,這真是合了太極的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之道!我們召明書院有人曾經把一塊地劃成太極圖的樣式,然後分陰陽兩片種植,據說畝產量也提高了很多……”

如果張壽人在這裡,一定會面上含笑點頭,隨便評論一點啥,然後在心裡吐槽說你這是玄學,不是科學,就別拿來貽笑方家了。然而,張壽不在,關秋的反應就直截了當得多。

“用太極圖的式樣來建造房屋和圍牆,能夠起到防禦山賊盜匪之流的作用,但真正的亂世,四處都是兵馬的時候,最頂用的還是外頭那一層塢堡,否則真要被大批兵馬打進去,裡頭就算再迷宮,也禁不住一場火。更何況,用太極圖來種植農作物會增產,那不現實。”

不等方青反駁,關秋就認真地說:“如果這位公子真的這麼認為,那麼不妨在張園裡也劃一塊地做成太極圖的式樣,然後自己種菜試一試?反正家裡空餘的地很多,自己做實驗,遠比聽人空口說白話要有用得多。”

見方青先是目瞪口呆,隨即竟然真的到一邊沉思去了,皇帝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個四皇子告狀說質疑三皇子作弊的年輕舉人,還真是一個腦袋一根筋的書呆子。

只不過,他對於關秋剛剛那些話更感興趣,當下就再次“視察”了一下比花七告訴他的數量多了一倍都不止的那些機器。聽著關秋一樣樣介紹這些東西如何做出一次次改進,他仔仔細細地聽著,等聽到關秋無意中說出的話時,他這才悚然動容。

“張大哥說,機器是為人服務的,是為了解放人的勞動力,讓更多的人能夠去讀書識字,能夠設計出更多更好的機器,然後把更多的人從重復勞動中解放出來,再去設計出更多更好的機器。如此循環往復,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把人都束縛在土地上耕作的,絕不是什麼美好時代。因為只有生產力過分落後的時代,一個人方才不得不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然後養活自己。”

關秋沒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到了一臺正在拆修的磨床前時,他親自俯身檢查,探討,完全忘記了身邊還有個大人物。

等到再次站起身時,他隨手擦了擦髒兮兮的手,這才對皇帝笑了笑。那笑容清澈而乾淨,就如同他此時那認真的眼神一樣。

“從前我拜師學藝的時候,師父很不喜歡我,覺得我又喜歡東問西問,手藝又學得不怎麼樣,要不是我圖紙畫的還行,說不定早就被師父攆回家去了。是張大哥不但不覺得我煩,還教給我很多我想都沒想到的東西,他還告訴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一旁花七揹著四皇子,已經悄悄摸了過來。當聽到關秋轉述張壽這番話時,四皇子不禁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尤其是看到關秋拿著一本冊子在父皇面前翻開,隨即落落大方地說著那什麼地心引力,什麼單擺振動的運動週期公式……他不禁聽得兩眼發直。

有一定數學基礎的四皇子都如此,宋舉人此時瞅了一眼正在一旁尋思利用太極圖種地事宜的方青,突然有些羨慕這傢伙躲過了一場痛苦的洗禮。而小花生更是張壽所說的數理化苦手,此時聽著關秋的話,那更是一張臉比苦瓜還苦。

相形之下,身為葛雍的學生,自己能自學葛氏算學新編,還能教一教一雙幼子的皇帝,雖說也聽得有些吃力,但此時還是聽懂了關秋所言的關鍵,當下眉頭一挑就直截了當地說:“這麼說,你推測這單擺的長度和週期,是用《葛氏算學新編》中所寫的豎式開根號?”

“是啊,很難的,我最初學的時候,差點覺得腦袋都要炸了。但熟能生巧,我現在已經知道怎麼開根號了。但開根號計算的擺長並不能照搬,因為單擺振動公式是理想狀況的,而且張大哥說,重力加速度實際上是一個估計值,不同地方還有細微差別,還要調校……”

聽著關秋滔滔不絕,四皇子偷看了一眼父皇以下眾人,就只見人人都開始茫然了。那一刻,最近一直都有些自怨自艾的他陡然輕鬆了下來。父皇都不大懂,更何況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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