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的字跡溫柔, 有著文人的氣息。

寫出來的內容,卻令人不寒而慄。

縈繞在信件裡的譏誚痛恨, 帶著對康家的諷刺和對自身的哀怨,並未因為時間消散。

那種怨與恨,與《燭火之謎》如出一轍。

若滄沉默的看著這封信, 就像看《燭火之謎》一樣, 字裡行間盡是作者對命運無常的嘲弄, 對筆下人物的譏諷。

若滄翻了好幾封信, 時不時就有類似的句子。

宋衍悲觀消極,妄圖殺之後快的思想, 倒是和若滄正在飾演的宋悽相似無比。

林風聲作為宋衍的筆友, 承載了他大量的負面傾訴。

宋衍不只在一封信裡提到:康家謀財害命,違逆倫常,卻留他一個殘疾肆意羞辱,全都死了就好了。

語言會騙人。

恨意卻不會。

宋衍好幾封書信留下來的痕跡,足夠讓若滄意識到——

《燭火之謎》應當是他的意願。

林風聲可能代筆,可能取材,但是這些寫在書信裡的言詞,統統化作為《燭火之謎》裡的宋家形象。

無一錯漏。

若滄放下信, 嘆息一聲,看向康傑生的視線都帶上了憐憫。

“你還要招魂嗎?”若滄的問題直白而尖銳,“你就不怕他恨你?”

康傑生情緒驟然激動,被戳破了岌岌可危的底線似的反駁,“他不可能恨我!他只是恨康家!”

明明是一個家族的人, 康傑生卻不為父母不為親屬,只為了他的衍哥。

偏執癲狂到這個地步,若滄再也不說林風聲對世界有恨了。

他不過是如實描述了宋衍和康傑生的瘋狂。

若滄突然想起,林風聲以前寫的小說,都是《混血酒吧女》《黑幫喋血傳》之流。

突然來了一本《燭火之謎》,恐怕也是受了宋衍的影響。

滿箱子的信件,若滄不必再看。

濃濃的恨意,與《燭火之謎》盤亙三十多年的怨氣糾纏,本就是另一種不祥之物了。

“我幫你招魂。”

他視線深邃,也懶得深究他們背後的恩怨糾葛。

若滄說:“但是,要招你衍哥的魂魄,就得燒掉這箱書信……”

“不行!”康傑生撐著手杖急切的站起來,“不能燒掉信,這是他最後留給我的東西了!”

若滄掃過那箱理得整整齊齊的信。

看得出康傑生將它保管得很好,箱子四角沒有灰塵,裡面的書信也乾乾淨淨。

足見用心。

然而,若滄卻說:“這不是他留給你的信。”

他講述事實的聲音無情又冷漠,“這是他留給人間的恨。”

康傑生表情有片刻僵硬。

他沒有看完那些信件,也明白若滄在說什麼。

宋衍的恨,夾在每一封信中,他以前常常深夜驚醒,腦海裡全是衍哥親手寫下的字句。

他正猶豫。

若滄倒是果斷,他說:“不燒,你見不到宋衍。以後也不用再找我。”

“等等。”

康傑生的掙扎糾結,終於結束。

他看向箱子,心裡升起複雜的情緒,一部分如釋負重、一部分惋惜不捨。

“燒吧。”他說,“我想見他一面。”

活人對招魂,總是帶著天真想法。

若滄並不過多解釋,安排杜先生準備東西,當晚做法。

若滄的法事,不會像杜先生的排場一樣隆重。

為了法事效果,他婉拒了杜先生弟子們的幫忙,親自持著畫線長勺,專注認真的在宅院空地上畫出法陣的線條。

地上的白色痕跡,印出了簡單利落的符咒。

若滄隨手寫來,垂著視線看不清神情,卻筆筆流暢。

歐執名見過不少道家法陣,仍是覺得若滄畫的這一道法陣也太簡陋了。

“杜先生,若滄畫的這是什麼法陣?”

取材精神,讓他充滿求知慾。

杜先生摸摸鬍鬚,視線崇敬的說道:“這是六合清淨陣。我們道教以天、地、四方,謂之六合。莊子曾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六合清淨,則是天地四方皆有聖意,無需再辯再論,以見為真。”

老專家跟若滄就是不一樣。

杜先生不僅說陣,還引經據典,給歐執名解釋得明明白白。

六合清淨陣,存聖人真意,去外部雜音,進入陣法之中的邪祟詭魅都以真身顯形。

就比如那陣法中央的一大箱書信。

無論宋衍是恨、是悲、是驚、是喜,康傑生都會原原本本的感受到宋衍的全部情緒。

歐執名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看若滄的視線都肅然起敬。

“這陣法看起來簡單,居然這麼厲害。”

他真心實意的稱讚,惹得杜先生一笑。

“那是當然。若滄用的陣法,最精妙的並不是什麼篆書符籙,而是他落字成符,自帶通達天地的靈氣。”

杜先生表情寫滿了驕傲,“他是不可多得的濟世度人命格,曾經年紀小小便令我受益良多了。”

他語調感慨,很難不讓歐執名困惑。

歐執名問道:“杜先生,您和若滄到底什麼關係?”

杜先生抬眼望他,眨巴著眼睛思量許久,才慢慢說道:“師門私事,若滄不與你說,便是不願說。”

作為一個遵從師叔教誨的好師侄,杜先生捻著鬍鬚,笑呵呵的,慈祥無比。

他寬慰歐執名道:“你只用知道,我不會害他,他也不會害你。”

杜先生視線懷念又欣然,“你們,有緣啊。”

歐執名當然知道若滄不會害他。

他們早晚混在一起,近在咫尺,按照若滄會的那些道術道法,想禍害一個外人輕而易舉。

然而,他每次見到若滄忙碌,都是為了外人驅邪除惡。

彷彿若滄來到這世間,驅散邪祟鬼魅,才是他隱藏在明星表象下真正的職責。

至於緣分,那更是太有了!

歐執名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從小就想寫出道教劇本,就是導致今時今日的原因。

根子裡不科學的人,都會漸漸玄學。

他正沉思著,若滄忽然看過來。

那道視線一喜,眼光鋥亮。

若滄說道:“歐執名你過來。”

他手上畫法陣的長勺一點,“你站這兒!”

“為什麼?”歐執名發出了圍觀群眾的聲音。

若滄走過去低聲跟他說:“我懷疑你小時候身上撞的鬼,不是康家的人,就是林家的人,現在康家人上陣驅邪,你順便也驅一下。有什麼後遺症,我一起給你解決了。”

歐執名:……

他,順便的,驅一下。

怎麼聽起來,就跟搭個順風車似的,奇奇怪怪的。

不論如何,若滄的要求,歐執名全都照辦。

於是,原本準備取材看戲的歐執名,竟然成為了第一個站上法陣的人。

六合清淨陣,有天地人三大站位。

歐執名站的,便是“天”字位。

“天地人,三方一線。”若滄放下了長勺,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歐執名站天,康傑生與康猶衍站人……”

他的視線落在滿滿一箱書信上,“就看陰曹地府肯不肯放宋衍來跟你相見了。”

平時一臉科學的若滄,說起陰曹地府的時候,歐執名很不適應。

歐執名記得,他說過沒有鬼,有也不會到陽間來。

仔細想想,這句陰曹地府肯不肯放人,必然是說給康傑生聽的。

手持柺杖的康傑生,率先站上了“人”字位,與歐執名隔著箱子遙遙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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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猶衍怕得不行,小跑過來,緊緊握住康傑生的手。

他看若滄和歐執名的視線,都透著惶恐。

哪怕這是兩個不同的人,在他心裡,都是一脈相承的《太上感應篇》學習陰影。

三人法陣就緒。

若滄並未持劍,而是念起了《清靜經》。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執行日月……”

崖柏香的氣味,縈繞在陣法附近,隨著他低沉悠然的腔調,彌散在整個法事現場。

也許是夜色悄然,也許是氣氛寂靜。

歐執名只覺耳邊的低聲吟誦,變為了無法言說的調子,有了獨特的深意。

他身體裡長久存在的勞累疲憊,漸漸湧了上來。

眼前本該清晰的視野,在煙燻繚繞之中,蒙上了薄薄的迷霧。

離他不遠的康家叔侄,身形都變得朦朧。

歐執名困頓之中,沒由來的覺得眼熟。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那麼一個杵著柺杖的人,穿著長衫,手牽一位孩童,與他夢中相會。

若滄的念唱仍在繼續,當他說道“澄其心,而神自清”的時候,歐執名忽然聽到了一聲突兀的刺啦聲。

仿若火焰燒灼利刃,帶出的鏗鏘聲響。

下一刻,橫空擲來一柄火源,衝入裝滿信件的箱子,燃起一捧烈火!

歐執名神情恍惚。

康傑生卻看得清楚。

若滄在唸誦經文的時候,持筆寫完一張符籙,疊成了長刃的模樣,抬手就在燭火上點燃。

他不過是回身一扔,那張帶著火苗,本該軟綿綿的符紙,如同引燃草垛的火把,唰的一下,炸起了劇烈的火光!

康傑生握緊了手杖,視線緊張的盯著燒灼著烈焰的信件。

那是他小心儲存了二十年的記憶。

即使他的衍哥極有可能恨他、厭他,也無法阻止他的眷戀。

火勢熊熊,全然不像幾份單薄的信紙能夠燒起來的火焰。

康傑生臉頰被火照得灼熱,哪怕雙目刺痛,都捨不得挪開視線。

啪嚓!

火中爆裂了一束火星。

康傑生下意識閉眼,再睜開,餘光之中,映入了一片淺灰的長衫。

他的眼睛乾澀,詫異的順著那片長衫抬眼。

站在他對面的,不再是身材頎長的歐執名,而是穿著長衫遮掩腿疾的瘦弱男人。

康傑生覺得自己老眼昏花。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只見對方蒼白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淺笑,儒雅之中藏著對宿命的諷刺。

猶如他心底的衍哥。

分毫未改。

“衍哥!”

康傑生不由自主的伸手,往前踏了一步。

簡單的動作,突然繃斷了他身上的一根弦。

啪啦啪啦的,從康傑生身上掉落了一串琉璃色的珠子!

清脆的落地聲響,喚回了他的神志。

康猶衍扶著康傑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往前踏步,又為什麼叫到了宋衍的名字。

那些琉璃珠滾落在地,康傑生大聲急喘,呆愣的望著歐執名出神。

只片刻光景,火焰遍漸漸變弱。

他眼前的長衫宋衍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皺著眉頭一臉困惑的歐執名。

康傑生說不清心裡的情緒。

康猶衍盯著地上散落的珠子,本能的要為傑叔撿起來。

忽然傳入一聲喝止!

“別動!”

若滄的聲音,把康猶衍嚇得一僵,趕緊躲回康傑生身邊,牢牢的挽住自己的叔叔。

小孩子恐懼到極致的眼神,並未挑動若滄絲毫情緒。

他的視線落在地上滾落的琉璃珠上,等到其中一顆滾出了法陣,他才伸手撿起來。

若滄捏著那粒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從上面感受到了熟悉的怨氣。

他不禁問道:“康先生,這是什麼?”

康傑生終於回神,抬手摸了摸自己左手空蕩的手腕。

他戴了這串手鍊許久,突然被人問起,他卻愣了一下。

“我的手鍊……”

康傑生捂住手腕,臉上全是茫然,“好像是我以前為了見衍哥,找……找誰求的手鍊。”

他忘記了,究竟是什麼時候,向誰求來的手鍊。

只記得自己一直戴在手上,成為了一種習慣。

康傑生每每注視它,總會覺得,它很重要。

重要得勝過自己的性命,一旦丟失,就再也見不到衍哥。

若滄厲聲追問:“誰給的?!”

康傑生臉色煞白,如實的回答道:“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是誰給我的了。”

他沒有說謊。

沒有人可以在若滄的法陣裡,當著若滄的面說謊。

康傑生的氣運變得格外乾淨,那股初見時候關聯在《燭火之謎》上縈繞不去的怨恨仇視,失去了蹤影,只剩下一個中年男人氣度狹隘的陰晦。

珠子散了,康傑生的氣運也變了。

他身上的憎恨與愁苦,忽然成為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負面的陰暗情緒,甚至不如若滄手上的珠子,濃郁得漆黑。

若滄的視線,落在了法陣中四散的所有琉璃珠上。

細細碎碎,好似陣法上四散的冤魂,怨氣四溢。

“都別動。”若滄的聲音清淺,卻格外銳利。

他拿起方才畫符的長勺,步入法陣,一顆一顆的將琉璃珠剜進勺裡。

不過是一堆剔透的珠子,在若滄眼裡,卻像是汙水爛泥中挖出來的殘渣,彌散著與《燭火之謎》相似的詭異氣運。

揮之不去。

琉璃在佛教中為消病避邪七寶之一,絕不可能聚集如此多的汙穢氣息。

等他一一將琉璃珠剜進勺裡,整整28顆圓潤的珠子,聚在一起宛如灰燼覆蓋的碳灰,見不到一處光亮。

若滄皺起眉,視線掃過康傑生。

沒了琉璃珠的康傑生,不過是一個氣運普通心思狹隘的中年人。

那些讓他抗拒排斥的陰暗氣息,全在琉璃珠裡了!

“……這珠子有問題嗎?”

康傑生不得不問出聲。

他雖然恍惚見了宋衍一面,但是若滄沒有說結束,他心裡仍有著期望。

“有。”

若滄長身玉立道:“這些珠子還能再燒一燒。”

他正打算反手將琉璃珠倒在燒過信件的箱子裡,突然停了停。

經歷了烈火燒灼的箱子,裡面竟然還剩下了一封信。

若滄覺得奇怪。

他用的六合清淨陣,能燒盡陣法內所有陳年舊仇。

宋衍留下來的書信,淤積了幾十年的痛恨,本該被火燒得透徹,怎麼還能留下一封信來。

若滄伸手去撈。

這封信的信封已經燒完了,信紙本身前前後後被火舌舔過,也是殘缺不堪。

可是若滄略掃一眼,就遞給了康傑生。

他說:“給你的。”

康傑生愣了。

他親眼見了起火,親眼見火勢自然熄滅。

這樣熊熊烈火之中,怎麼可能還有東西留得下來?!

康傑生心裡升起了一絲惶恐。

迫不及待的接過來,看了看那封殘缺的信件。

宋衍的仇恨、宋衍的“吾友風聲”全然不見。

燒得只剩小半頁的殘片,仍是宋衍溫柔字跡。

他說:“上次你給我看的結局,宋珏著實過得苦了一些。

我知道你不喜傑生,他性格乖戾,衝撞了你數次,但在我心裡對他仍是愛護,捨不得斥責他。

不過是小孩子,給他一個簡單的結局可好?

不知我能活到幾時,只盼傑生安穩順遂,別步了康家人的後塵。”

短短幾句,康傑生的眼淚撲簌的落下來。

這封信他沒有看過。

應當是壓在箱底,藏茫茫仇恨之中,他根本沒有膽量去看見。

《燭火之謎》原著裡的宋珏,確實不幸,也確實幸運。

他不幸的是生在如此病態、瘋魔的家庭。

幸運的是,他受著宋家全部的維護與關愛。

一個瘋子罷了,宋珏仍能歷經了宋家慘死的命運悲劇,在宋悽的保護下全身而退,擁有活著的結局。

宋珏的結局,正如宋衍在滿懷仇恨裡,唯獨留給康傑生的一片期望。

期望他脫離病態的家族,期望他仍能活著。

期望他如自己信件上對林風聲所說的那樣:只盼他安穩順遂。

懷念湧上心頭,突然抽離了康傑生全部的力氣。

他站在地上,低啞的哭泣。

康猶衍急得團團轉,卻只能抓住他的手,仰頭擔憂的看著他痛苦不堪的落淚低嚎。

康猶衍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康傑生。

他近乎瘋狂的哭泣,有著成年人無法承載的痛苦。

變故來得突然,歐執名站在他們對面,心裡升起無邊悵惘。

歐執名記得,若滄說,留下來的鬼魂不是人,而是執念、悲痛、仇恨。

它們無法溝通,無法傾訴,不斷重複著留下那一刻的迴圈,影響著活人的情緒。

康傑生,確確實實被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影響著情緒。

那麼喜歡故作優雅、端著溫柔假象的中年商人,無助痛哭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壓抑不住委屈的普通人。

他不再問招魂。

也不再問衍哥。

只是宣洩著心裡的苦悶。

康傑生想問宋衍的所有話,都在這一紙殘片之中。

他的衍哥和他惶恐猜測、夜不能寐時想象的一樣——

宋衍不恨他,宋衍只恨這命運的反覆與不公。

風驟然吹起,風乾了康傑生的淚痕。

他在康猶衍擔心的攙扶中重新平靜,視如珍寶的握著那頁信件殘片。

這一天,他等了快三十年。

從少年變為中年,午夜夢迴的時候,都會見到宋衍說:康家的人都該死。

他不願承認宋衍連他都恨,仍舊止不住去想。

此時,他不想了。

能有宋衍親筆一句只盼他安穩順遂,已經是他此生最大的圓滿。

康傑生恢復了平時慣常的笑意。

只不過笑容淒涼了一些,聲音喑啞的說道:“剛才火燒起來的時候,我見到衍哥了。”

他以為是錯覺,也當成了錯覺。

現在痛哭一場,心情釋懷,自然知道若滄做的法事不一般。

區區恍神一眼,康傑生已經當成了招魂的結果。

他慘淡的笑著,“多謝大師了卻了我多年的遺憾,我以後一定會好好教導猶衍,不會讓他步了我們康家的後塵。”

宋衍的願望,自然也是他的願望。

他說話的神態語氣,顯然已經豁然重生。

若滄在他隻言片語裡,看到了康猶衍的未來。

這樣的小騙子,少不了抄寫背誦《太上感應篇》,在宋衍的遺願下做個好人。

若滄沉思片刻,決定對真心醒悟的中年人好一點。

那串琉璃珠上的氣息,才是宋衍真正執念所在。

於是,他坦然說道:“你雖然不記得琉璃珠是給的,但是這串珠子裡,應該還有一些宋衍的話想說。”

他說完這番話,瞥了一眼箱子裡的琉璃,放下了裝過琉璃珠的長勺,點燃了案臺上的符籙,果斷的扔進箱子。

那些陰黑的琉璃珠,觸及燃燒的符咒,立刻噼啪作響。

隱隱之中,若滄驟然見到了沖天而上的怨氣,如同叫囂的陰魂,肆意的迴盪在六合清淨陣裡。

是恨。

是濃烈得能夠蓋過所有愛意的恨。

宋衍、林風聲還有不知名的冤魂的恨意,隨著周圍颳起的風,越燃越烈!

若滄並未意料到這樣的情況。

琉璃珠的恨意,深沉得容不下半點柔和善良。

那些絞碎的仇恨裡,早已經辨別不出宋衍的心境。

它們久久盤旋在法陣之中,漸漸被天地四方聖意瓦解。

火焰逐漸熄滅。

琉璃珠迴歸了它們的晶瑩剔透,半點陰晦怨氣都沒有剩下。

康傑生並不能讀出琉璃珠的訊息。

他焦急端詳著若滄的表情,妄圖看出一星半點的訊息。

始終無法從若滄清雋淡然的臉上,察覺任何的情緒波動。

終於,康傑生杵著柺杖,焦急的問:“衍哥說什麼了?”

中年男人歷經了釋懷後的悲慼,連語氣都變得謙卑。

他氣運裡帶出來的真心誠意,遠超以往的所有虛與委蛇。

宋衍什麼都沒說。

琉璃珠裡只有恨。

若滄看盡了琉璃珠裡的所有仇恨,明白了《燭火之謎》生生不息的恩怨。

作者的譏誚、讀者的憤怒、生者的獵奇、死者的恐懼,全都鎖在一方牢固的琉璃法陣裡,最終在一場符火中化為烏有。

宋衍跟林風聲籌謀的小說,不過是為了宣洩無法實現的痛快殺意。

到頭來竟然不知道被誰利用,聚集起了久久不能散去的怨氣。

恐怕,他們倆人也沒想到過這個後果。

宋衍能說什麼?

生命盡頭留下來的遺憾,依然是不能殺了康家人,只能在小說裡擺弄人命的生死。

康傑生一腔純粹的信任與仰慕,全都給了宋衍。

他早就知道真相,卻不信這是宋衍的主意,推究給林風聲擅自抹黑康家。

甚至改出了全新的劇本,準備還原一個真正的宋衍。

其實真正的宋衍,確實是林風聲筆下癲狂外露的宋悽。

宋衍認了,林風聲認了,康傑生不認。

康傑生偏執癲狂,更勝一籌。

他要的,不過只是一個死人的溫言暖語。

若滄嘴角勾起了一絲笑。

覺得這戲荒誕不經,竟然叫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魂牽夢縈。

若滄視線深邃,想給這出悲劇畫一個句號。

他說道:“宋衍說他一直在你身邊。”

康傑生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問道:“真的?”

“嗯。”

夜風輕微,若滄聲音淺淡的回答道:“他說你不必時時惦記他,也不必為他奔波勞碌。”

“起風的時候,就是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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