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變歷十三年,中原戰區那塔山基地研究所。

“塔塔”的皮鞋擊地聲在走廊中迴盪,數秒後,最終被塑鋼門的開關聲取代而消散。

張誠院士如往常一樣將白大褂隨意套在工作襯衫外,少有褶皺的藏青西褲,一絲不苟的領帶和皮靴,一貫的整潔給人一種舒服卻又不敢造次的感覺。

他反手將實驗室的門關上,向著病床上半躺著的年輕人苦笑著。

臥床的青年軍官是郎華,時任那塔山科研基地守備營上尉營長。

或許是連日的昏迷和臥床修養耗盡了這個年輕人的精力,他的臉上顯露出與健康相差甚遠的蒼白色澤。

原本稜角圓潤的臉龐變得瘦削,劍眉下一對淺咖啡色的眼瞳也不再明亮清澈,粉白開裂的嘴唇半張著,給人一種極度憔悴的感覺。

郎華回望著身前的年輕院士,漸漸也慘笑起來:“他們要攻進來了?”

“很快了,基地前的防線上沒幾個活著的了。”張誠點頭,“自年初‘終極一戰’宣戰以來,硬抗到如今已經很是勉強。”

“呵,好一個終極一戰。”郎華咧咧嘴,“終極什麼?一戰……一戰成灰麼?”

張誠卻笑不起來:“瀕死之際的宣戰,委員會大概也希望壯烈一些。”

“有什麼意義?我們要的是勝利,不是生前名、身後事。人都死了,輝煌還有什麼用?煙消雲散……不還是遲早的事。”

郎華仰著臉補充著,聲音卻已是平靜了下來:“所謂的人類榮耀,我寧願去拿它換一顆子彈。”

他伸手將衣領再拉開一分。

這段時間郎華總感覺有一種窒息感,像是有一隻手握在他的喉嚨上,伴隨著死亡人數的激增而收緊加劇。

他知道這種感覺不是來自生理層次。

他還知道那些糙漢子願意跟著自己,是因為曾相信這能給他們掙出一條活路。

而不是將這些鮮活的生命接二連三地葬送在戰場上。

他知道,他總是知道。

窒息感倏然加劇,他只得大口喘息著,聲音聽起來像只鐵匠鋪裡的破爛風箱。

幾息之後,這種不適感才稍稍緩解。

“沒想到頑抗了十三年,最終還是輸得一塌糊塗。”郎華終於說出口了,有些哭腔,也有些洩氣,“張哥,我……真的好不甘心。”

張誠也仰起頭來,禁不住雙目蘊淚:“想收割我們的文明成果,終結掉我們億萬年間的進化果實,他們憑什麼?”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比我們強麼?”

郎華煩躁地推開身上的薄被,露出因為連日穿著而褶皺不平的條紋襯衫。

他本該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沒想到竟還是會感到這麼悲憤難平。

郎華抬起頭不甘心地追問:“另外幾個大洲呢?那些最後的基地。”

他在期盼著些什麼呢?

奇蹟的發生,重大的變故,亦或是一個謊言?

他想笑,脫口而出的卻是更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他的腸胃腑髒都攪碎從喉嚨裡嘔出來。

張誠走到跟前,溫柔地為他拍擊後背。

幾息後,郎華的狀態才和緩過來。

“張哥,你接著說。”

他的眼底仍留有一絲期盼的光芒,如同搖曳的燭火,飄忽卻又真實存在著。

“毀了……”張誠驀然覺得有些苦澀,不知該如何開口,但他還是不想隱瞞,“都毀了,就在半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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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一陣冷風吹過,“燭火”的光芒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黑暗。

深邃的黑暗,濃黑、陰冷、空洞。

“秦議員他們呢?”郎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盯著他,“怎麼不組織轉移?”

他好歹也曾是這座基地的最高戰

鬥長官,一句話問出口便戳到了最核心的部位。

但這卻更像是刺激到了張誠的痛處。

“跑了。”張誠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補充道,“半小時前,聽到最後的無線電就崩潰了,攔也攔不住。”

他禁不住喃喃自語著:“怎麼能就這樣放棄……一旦認了輸,我們只會輸的更加徹底。”

郎華再也憋不住惱火,一拳捶在床沿上。

但緊接著他又低下頭去,傳出來的聲音卻冷冰冰的:“呵,這就嚇破他們的膽子了麼?”

“還能如何呢?秦陳兩家這些年已經是損失慘重,早就被掏空了老底。再讓他們以死相搏,如何開的了口?”張誠微微搖著頭,“別忘了,筱雯那丫頭也在,秦楚生總要為他妹子著想。”

“我知道。”郎華將頭撇過去,話音裡的火氣頓時便消散了。

“也就是宋老狗和附屬在他手下的周、王幾家”,張誠捏著拳頭,“不僅溜得快,說不好還想向當年一樣搞些小動作。”

但他旋即又冷笑起來:“嘿,又能跑到哪去?大勢已去,苟延殘喘而已。”

“人家擺明是想要全殲我們。都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以為放棄抵抗、當奴才做狗就能活下去。咳”,郎華努力忍住想要再次咳嗽的衝動,“這些人真是不長記性,蠢得可以。”

“反抗軍的大權怎麼就落在這群孬種手裡!”張誠忍不住咬牙,像小孩子一樣說了句氣話。

郎華摩挲著被漂洗到發白的衣領,漸漸的有些失神:“真是沒想到,星盜者全面進攻起來竟還有如此威勢。在那些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究竟還有多少像這樣的強大手段?”

“可恨”,張誠狠狠地拍向桌子,“五年,只要再給我五年,子母機的研究必定有突破性進展,裝置的初步完善也指日可待!可現在……”

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了。

是啊,只要再有時間,一切都有可能。可是二人更知道,正是時空維度技術理論的再次突破才招致了侵略者的全面進攻。

愈是高歌猛進的階段,來自競爭者的打擊就會愈加劇烈。

這條規律在宇宙天文尺度同樣適用,蓄意已久的星盜者團體又怎麼會給他們留足時間呢?

郎華皺眉思索著:“現階段的效果如何?”

“說不好”,張誠坐在不遠處,像對待戀人一樣輕柔地撫摸著裝置臺,“沒有試驗測算過誰敢下定論?時空位移功效是一定有的,但成功率卻談不上了。就算成功,恐怕最後到達的時間空間都是不確定的。而且……”

“而且?”郎華似乎聽出了別的意思。

年輕院士嘿嘿一笑:“這種技術本就應該用在宇航領域,或者反哺基礎物理科學。現在戰爭期間的研究既是無奈之舉,也是空有皮毛。就算這種東西按照委員會的意思被進一步研究,也成不了擁有時空位移功效的戰略級精準打擊武器。頂多提前搞成大型殺傷性武器,就像兩個世紀前出現過的髒彈和核子武器。”

“科盟在北美戰區分部的詹姆斯不就是在做這方面的研究?”

“對。但就現階段的子母機而言,還遠不能應用於傳輸生物體。粒子高速對撞加重了衰變和輻射,沒有人能在這樣程度的空間中存活。”

郎華不死心地追問:“如果有呢?我說如果。”

張誠皺起眉頭:“那也一個月內必死無疑。而且”,他沉吟一下,拍拍手下的儀表盤,“量子階段不穩定的可能性最大,到時候它勢必會成為一個巨型當量的炸彈。”

“會如何?”郎華儘量讓聲音平靜一些,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張誠拿過張紙簡單的列了幾個公式後搖頭道:“不好說,不過整個那塔山戰線必定湮滅無疑。”

漸漸的,基地外的槍炮聲漸漸停歇。

年輕院士匆匆放下紙筆,正視著郎華對他說道:“華子,我對你說了這麼多,是想讓你明白這項技術的前景是正確的,我們並非毫無希望。這個儲存器裡有我在國際科盟十多年裡的研究成果,帶它走,去找那些逃走的人!”

“不,張哥。”郎華搖頭,推開張誠遞來的整合儲存器:“你走,還是我來擋住他們片刻。”

張誠拍開被郎華抓住的衣袖,微笑道:“華子你一身傷病未愈,戰力還能發揮出幾何?聽我的,西南角地下有間暗室,裡面有你需要的食物、藥品和水。待你傷愈,相必敵人的大部隊已經撤了,那時你再出來。在此之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郎華掙扎起身,聲音突然間嘶啞了:“張哥,你要做什麼?”

張誠不答他,只是繼續鄭重地告誡:“華子你明白的,以我的身手根本穿不過他們的層層封鎖。記住我的話,二十天後再出來。如若事不可為,你便躲去遠遠的。地球是我們的主場,總有‘它們’找不到的地方。”

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記住,千萬要活著。”

年輕院士後退一步,伸手拍向藏在牆壁夾縫中的隱蔽按鈕。

突然間,在兩人中間一道厚重的玻璃隔離幕牆升起。整座實驗室不斷震顫,緩緩下沉。

“張哥,開門!”青年軍官淚流滿面,從床上跌下來,撲向隔離窗拍打著。

即便他受楊團長命令在那塔山任守備長官數年,竟還不知道基地中有著這樣的機關!

“開門!張誠你混蛋,你開門啊……”

張誠也流淚笑了:“沒用的,早在心妍去了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經死了。”

他顛一顛手中的白磷燃燒彈:“受你們保護了這麼多年,也該我老張做一回英雄了!哈哈哈,去也!”

“張哥”,郎華愣在當場,第一次見到張誠的剛烈一面。

皮靴擊地聲在走道間迴響,因為實驗室的下沉以及防核建材的阻隔而漸漸聽不清晰。

數秒後,遠處隱約傳來一聲怒喝:“畜生們,都給我死來!”

然後整座基地便在幾聲淒厲的“吱吱咕咕”的怪物慘叫中重歸寂靜。

“咔嗒”一聲響起。

許是整間實驗室已經下沉到了合適的位置,總之四周的震顫戛然而止。

機關變動後,實驗室中出現了暫時性的電壓不穩。

亮白色的燈光忽明忽暗,照亮著房間中的大多數角落。

翻倒的病床,散亂的被褥,呆滯在原地流淚的年輕人。

空曠的房間中郎華低聲自語著:“把張哥的心血交給那些逃走的懦夫敗類,這怎麼可以?現世已經如此,文明的火種將熄,儲存器即便落到這群渣滓手中也不會有絲毫起色。這份資料是張哥贈予我活下去的籌碼啊。”

他的眼神漸漸堅定:“不,我還不如賭這一個月的死亡時限。就算失敗了,也要叫外面這群兇手給我陪葬。”

郎華用雙手努力撐起上半身,把自己一點一點地拖向子母機儀器的中央平臺。

數年間與張誠朝夕相處,他自己也懂得些簡單的操作方法。

“算算時間,星盜者的大部隊應該都推進到我方防線內了。那麼……便開始吧。”

深呼一口氣,郎華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扳動旋鈕。

充能、加速、對撞……

五分鐘後。

“啊!”痛,無邊無際的痛瀰漫郎華的全身,痛徹靈魂。郎華的意識開始混沌,隱約覺察到到身體的崩解,感到有許多段資訊被植入腦海深處……

“失敗了嗎?真是……不甘心。”

在那彌留之際,郎華終於如願以償地聽到一聲爆響。然後他的意識也隨之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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