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一句話,大家都聽過,叫做“當你在家中發現一隻蟑螂的時候,說明你家裡已經有一萬只蟑螂了”。

舒鳧當然也聽過。作為一名愛好衛生的當代南方人,她一向對蟑螂的繁衍生息保持高度警惕。

但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當你在森林裡發現一塊骨頭,接下來還會發現剩餘的一百多塊”。

沒錯,這一百多塊都是同一個人的骨頭,而且每一次都是骸骨的主人——白衣少女故意讓他們發現的。

有時候她把胸骨和肋骨掛在樹枝上,輕輕一晃就會掉落,在眾人面前迎風搖擺,彷彿一副掛在店門口的鴨架子。

有時候她把腿骨埋在草叢裡,故意假裝絆倒,踩出清脆的“嘎吱”一聲。

有時候她把手骨胳膊肘兒朝下,插在小溪底部的泥沙裡,如果有人在溪邊掬水,蒼白細瘦的指骨就會掛住這人的衣袖,被他一起帶出水面。

……

就這樣,她全程毫不避諱舒鳧的目光,騷操作一套接一套,直接把舒鳧給看傻了。

雖說屍骨只是一副皮囊,沒靈魂沒感觸,所謂“死者為大”、“尊重遺體”都是活人的念想,但她第一次見到玩自己骨頭玩得這麼嗨的!

這是一個怎樣的硬核女鬼啊?!

舒鳧一向以鋼鐵猛女自居,這會兒也不由地甘拜下風,真心實意地承認自己輸了。

她趁眾人不注意,衝那白衣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以肢體語言表達“您老牛逼”。

少女謙虛地回了個禮,表示不敢當。

舒鳧:“……”

這鬼還挺懂禮貌!

事態發展到一步,就算舒鳧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這女鬼對她沒有敵意,反而表現得十分親近。也不知是因為童家,還是因為姜若水與生俱來的女主光環。

對於那些個一頭扎入藏木林的小兔崽子,女鬼也沒動殺心,只是變著法兒(用自己的骨頭)作弄他們,把其中幾個水貨嚇得魂飛魄散,哀嚎與尖叫齊飛,眼淚共鼻涕一色。

至於她自己,全程都只是藏在一邊暗中觀察,時不時地抿嘴偷笑,僅此而已。

舒鳧注意到的,柳如漪和江雪聲自然也盡收眼底。江雪聲面不改色,恍若未聞;柳如漪想笑又不好笑出聲,憋得十分辛苦。

因為憋笑,他整個人抖抖索索的,宛如一束迎風搖曳的弱柳,可把那幾個心猿意馬的少年心疼壞了,一個勁兒地圍著他噓寒問暖。

對此,舒鳧只有一個表情——

地鐵老爺爺看手機.jpg

……

撇開這一節不談,舒鳧一路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不時地插嘴套話,不過一刻鍾功夫,已經將這群青少年的來歷背景摸了個透。

為首這位“白公子”,大名叫做白恬——人也確實很白甜,而且很傻。他的父母彷彿能夠未卜先知,隔著十八年預見到未來景象,給兒子取了這麼一個天造地設的好名字。

白家是個不上不下的小家族,和姜家、齊家不能比,勉強比日薄西山的童家強上一些。正所謂“矮子裡面拔將軍”,在青城一帶,白家也算是有了三分顏色,可以湊合著開個染坊了。

白恬資質平平,全靠家裡那一畝三分地的染坊供著。白家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寶貝得跟什麼似的,靈丹妙藥一路堆,硬是將他堆成了年輕一代中的“青年才俊”。放眼方圓百里,除了姜、齊兩家的嫡支後輩,就數他最爭氣——雖然這口氣,有一大半都是爹媽替他爭回來的。

平心而論,這位白少爺的心眼倒是不壞,只不過從小被人吹多了彩虹屁,飄飄然找不著北,自以為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兒童,生來就肩負著引領凡人的偉大使命。

所以,他一方面自命不凡,把隊友都當成自己的馬仔跟班;另一方面,他一心一意帶隊除妖,滿腔熱血,半點也沒把隊友往壞處想。即使別人衝他當面笑嘻嘻,背後mmp,甚至暗笑“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牆”,他也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照樣昂首闊步地走在隊伍前列,替大家開道兼充當炮灰,實乃白甜本甜。

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

“地主家的傻兒子啊……”

舒鳧手扶額頭嘆了口氣。

傻白甜到這個地步,就連她也覺得於心不忍,情不自禁地想要拉他一把。所謂“傻人有傻福”,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傻得令人聖母。

舒鳧這麼想著一轉頭,忽然發現那女鬼也在抬手扶額,姿勢和她一模一樣。一人一鬼恰好對上眼,一時間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白少爺太甜,終於連鬼都看不下去了。

……

再說另一邊,幾個誤上賊船的少年為了壯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靠分享廢話來緩解恐懼。

舒鳧初來乍到,最缺的就是資訊,最愛聽的就是廢話,這種時候自然當仁不讓,非得分出一隻耳朵偷聽不可。

只聽一名少年說道:“白兄,我聽說令堂正在給你相看,看中了姜二小姐,擇日就要上姜家提親。此話當真?”

另一人插嘴道:“真的?我怎麼聽說,令堂看中的是齊家姑娘,齊三爺的女兒齊新蕾?”

第三個人啥也沒聽說,但這不妨礙他跟風恭維:“白公子這樣的人物,確實只有姜、齊兩家的姑娘才配得上。齊氏族長閉關已久,齊三爺一手掌管族中大小事務,地位與族長無異。好親事啊,恭喜白公子!”

舒鳧心想:難怪齊新蕾如此驕橫,原來是有個好爹。

但白恬本人卻沒什麼興趣,乾咳一聲,冷冰冰地板起面孔:“此事不必再提。我不是那種貪慕道侶家世的俗人,如果要結侶,一定要選讓我一見傾心之人。”

說完偷偷朝柳如漪瞄了一眼,耳尖又變成了粉紅色。

舒鳧:“啊???”

什麼情況???

不是,這白公子也太慘了吧?!相親物件都是惡毒女配,一見鍾情的意中人是個男的,還是個直男!

她有心開口提醒一聲,卻慢了一步,只聽見另一名少年唉聲嘆氣道:“白兄啊,你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姜二小姐蕙質蘭心,溫柔嫻靜,好多世家公子做夢都想和她結侶呢。”

“齊家的雨薇小姐也很不錯啊。看見她,我就想起一條江南雨巷,其中有紫薇花一樣的姑娘……”

“是嗎?我倒是更喜歡齊新蕾。”

有個稍大一些的少年浮想聯翩,“我見過她幾次,這位齊小姐活潑嬌俏,熱情如火,雙修的時候一定很帶勁兒。”

說完眯眼一笑,還附帶兩聲猥瑣的“嘿嘿”。

舒鳧被這突如其來的葷話撞了一下腰,腳底一個趔趄,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江雪聲外袍,踉蹌著穩住腳步。

“道友,你還好嗎?”

江雪聲涵養極佳,心如止水,聽葷話像聽唸經,連眉梢都沒有動上一動,“年輕人口無遮攔,不必放在心上。”

“不,我不是害羞。”

舒鳧壓低聲音道,“我只是覺得有點噁心。”

她說完自覺有些歧義,又抬起手來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覺得雙修噁心,是他的態度……”

“我明白。”

江雪聲可有可無地一點頭,語氣自然得近乎散漫,“所謂的‘情話’,就是要從情人口中說出來才作數。聽毫無干係的旁人講這些,確實噁心。”

舒鳧:“……”

情話我沒聽過,您老人家倒是真的很會說騷話。

江雪聲彷彿覺得自己還不夠騷,凝目沉思片刻,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此介懷。有些人一輩子沒有雙修的機會,一點元陽留到隕落,也只能趁著年輕肖想一二了。如此一想,倒有幾分可憐。”

這話不好翻譯,一旦翻譯成現代文,那可就太惡毒了。

舒鳧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一邊連聲嗆咳,一邊從牙縫間擠出字句:“道友,這裡還有孩子呢!”

江雪聲:“抱歉,失言。”

舒鳧:“抱歉,我第一次看見這麼理直氣壯的失言。”

江雪聲:“真心話,自然理直氣壯。自稱‘失言’是一種禮節,道友不要當真。”

舒鳧:“咳咳咳!!!”

這一路上她影影綽綽地意識到,江雪聲和柳如漪這兩人,乍一看柳如漪光彩奪目,江雪聲泯然眾人,是個標準的“紅花綠葉”配置,其實卻恰好相反。柳如漪稱呼江雪聲一句“先生”,也不是隨口說著玩兒的。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江雪聲最大的特別,就在於他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

他對誰都彬彬有禮,溫潤謙和,對誰也都帶著一份不緊不慢、遊刃有餘的從容,彷彿萬事都從眼底過,不從心上走。他好像什麼都能看破,卻又偏偏什麼都不點穿,隔岸觀火似的,帶著一點寬宏大度的涼薄。

柳如漪豔若桃李(如果男人可以叫做桃李的話),滿身的花刺也是鋒芒畢露,一目瞭然。

江雪聲處事圓融,沒一點稜角,看上去是個任人搓扁揉圓的好脾氣,然而實際上……能夠若無其事說出“七成死”、“一輩子沒法雙修”的男人,想也知道,他不僅和“脾氣好”三個字不沾邊,而且缺德到祖墳冒煙。

虛偽,實在太虛偽了。

虛偽之人大多面目可憎,江雪聲的“虛偽”卻並不讓人討厭,只讓人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甚至還有一點好玩。

舒鳧覺得自己騷不過他,又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帶溝裡,不自覺地退遠了幾步,轉而和柳如漪走在一處。

柳如漪會意地衝她一笑:“先生講話很毒吧?他一向是這樣的。就連這點表面禮貌,也是為了避免自己太惹眼,耗費一百年才練出來。他總說我會損人,其實與他相比,我這點微末功夫還差得遠呢。”

舒鳧:“你的意思是……他練了一百年,才讓自己學會委婉地罵人?”

柳如漪訝然道:“你居然覺得他委婉,你人真好!我看他最多只能‘委婉’三句話,第四句就原形畢露了。”

舒鳧:“……”

實不相瞞,其實她也是這麼想的。

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柳道友,你為什麼要稱呼他‘先生’?你們年齡相差很多嗎?”

“那倒不是。”柳如漪隨口道,“先生其實挺年輕的,也就比我年長個三五倍吧。”

“倍。”

舒鳧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柳如漪點頭:“對,三五倍。”

不是三五歲,而是三五倍。

舒鳧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形容。

柳如漪接著道:“至於我叫他‘先生’,是因為他帶過我一段時間,教過我許多東西。”

舒鳧:“比如說?”

柳如漪:“比如怎樣委婉地罵人。”

“……”

舒鳧沉默半晌,用一種毫無起伏的呆板語調說道,“是嗎,那可真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人誠不欺我。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