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詞雲: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又有人道:歲月催人老。

但在修仙界,流光拋人,最多丟擲三五步;歲月催老,表面上也看不出來——一個不小心, 人的一生就能比“歲月”更長。

修士的好處之一, 就在於很少有年齡危機, 也不會被催婚催育,除非家裡有皇位要繼承。實在不成,皇位也可以傳給養子或徒弟。

除了壽元將盡之前,只要修士樂意, 隨時都能將外貌保持在最理想的狀態。三百歲的窈窕仙子,五百歲的俊俏仙君, 一伸手就能抓出一大把。

在這種背景下, 修士對於“時間”的概念,逐漸變得模糊。

一閉眼,一睜眼, 凡人的一生就過去了。

當然,三千年還是有點久……不過, 短短一二十年, 放在修仙界老鳥眼中, 大多都是恍如昨日的。

比如,對於每天“眠花臥柳”(此處的“花”和“柳”都指植物)的青鸞師小樓來說,與舒鳧重逢, 不過是一場大夢之後的事情。

——在那場夢境中,他看見了什麼呢?

與舒鳧和江雪聲相遇那一年,師小樓身份曝光,高枕無憂的好時光宣告終結。

要不是天衍門、九華宗關係和平,互不干涉,他總懷疑江雪聲會衝入天衍門,將他這個“太上長老”從花海間的竹榻上拽下來,按在地上一頓猛艹,直到他哭著承認錯誤。

也是在那一年,江雪聲寄給他一份惡臭撲鼻的血肉樣本,一開封就燻萎了一地繁花,讓他連聲哀嘆“龍君,你果然恨我”。

不過他很快發現,那些血肉中含有一種獨特的蠱蟲。

經過與天衍門上千庫存比對,確認為“奪魄蠱”——這是一種刁鑽而兇險的蠱蟲,最初會給宿主帶來極大痛苦,讓宿主被迫聽命於下蠱者;寄生時間一長,便能漸漸蠶食宿主的意識,使其成為毫無自我的傀儡。

奪魄蠱威力強大,要發揮作用卻很困難。

一來是見效慢,一旦被發現就gg;二來是寄宿困難,宿主必須長期與蠱蟲朝夕相處,才能完成寄生過程。

因此,鳳儀門的靈寵成為了最佳搬運工。

如今的修仙界,究竟有多少奪魄蠱,又有多少人已經淪陷呢?

無從知曉。

鳳儀門實在是個野雞門派,又水又撈,要不是他們小人得志,過分張揚,恐怕很難引起江雪聲的注意。

如今及時發現,也算因禍得福。

在平靜的水面之下,一場修仙界驅蟲行動,正在緊鑼密鼓地開展。

很快,凌霄城方面的調查有了結果。

凌奚月懷抱著一點隱秘的期待,暗中修書一封告知舒鳧:

在凌鳳卿昔日的親信之中,發現了有人被奪魄蠱控制的痕跡。

凌鳳卿固然是個不摻水的純種人渣,但他先與青城齊三爺合謀,殺人無數;後與魔修勾結,對姚、魏二城下手,這些傀儡都曾積極地建言獻策,不得不懷疑其另有圖謀。

至於“圖謀”為何物,凌奚月表示自己會繼續調查,畢竟魔修也是他的敵人,希望能與舒鳧保持合作關係……云云。

——然而,因為舒鳧閉關,這封信落到了江雪聲手裡。

如果凌奚月得知,可能會氣到斬白蛇洩憤。

更氣人的是,江雪聲接到了這封信,既沒有毀,也沒有拆,而是若無其事地前往舒鳧閉關之地,親手將書信放在門口。

在江雪聲眼中,他與舒鳧之間,真正的“第三者”只有毛絨動物。

凌奚月又不能變成鳥,他算個球球?

對於魔修的圖謀,江雪聲也有所考慮,並且將他的想法分享給了師小樓。

南州藏木林,中州姚魏,東州鳳儀門。

這三個地點,散落在五州大地各處,分開看無甚稀奇,但如果連在一起便會發現,它們恰好都是地脈流經的關鍵之所。

藏木林地勢特殊,陰氣積沉,所以田馨才能成為鬼修;姚、魏二城是昔日龍族屬地,江雪聲的“守心鱗”就落在這裡;鳳儀門所在的千秋峰,雖然不是什麼仙山寶地,但在東州,已經算是靈氣充盈的山脈之一。更好的地段,都在瓊枝玉兔一族掌握之下,屬於生人勿入的禁區。

——這一切,當真只是巧合嗎?

同樣無人知曉。

在這些年裡,舒鳧潛心升級,搖光峰其他弟子,則在江雪聲安排下輪番外出,探查魔域,尋找鳳與鸑鷟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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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鸑鷟消失得太過徹底,江雪聲偶爾也會懷疑:

莫非,是因為鍾不愧性格太糟糕,審美太葬愛,實在找不到女朋友,所以鸑鷟已經滅絕了?

鍾姓的妖修,他們找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然而,即使交給最敏銳的師小樓鑑定,這些妖修身上也沒有半點鸑鷟氣息。

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自稱無父無母,是被路過的大妖收養,根本不知道自己姓啥。

當然,江雪聲還有另一種猜測,因為太過獵奇,始終未曾宣之於口。

相較之下,對於魔域的調查,倒是稍有幾分進展。

魔域中殺機四伏,除了元嬰期以上的大能之外,一旦進入其中,便會隨時面臨“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風險。過去也曾有年輕氣盛的弟子前往,回來的時候,大多變成了零零碎碎的二三十塊。

初生牛犢不怕虎,明天就變牛肉脯。

魔修之狡詐殘忍,從中可見一斑。

因此,搖光峰每次潛入魔域時,江雪聲、柳如漪,以及被拐來加班的鄔堯,至少有兩人在場。

這種組合有個壞處,就是他們時常互相傷害,交流過程約等於“好感度-1-1-1”,“怒氣值+1+1+1”,但起碼能保障安全,不會死於自己人之外的地方。

舒鳧閉關期間,陸陸續續聽說了外界傳回的訊息。

比如,紫微仙會召開在即,但凡元嬰期以下的修士,除了魔修之外來者不拒,人人皆可報名,在修仙界捲起一陣趕考熱潮,大師兄戚夜心的教輔新作《五十年修仙,三十年模擬》(真實書名不叫這個)一時成為暢銷書。

比如,葉書生在千燈寺大有進益,深受大師們喜愛。千燈寺住持認為他頗有佛緣,一度想要勸說他剃度出家,一起做閃亮亮的大光頭。

但葉書生只道自己“塵緣未了”,修行小有所成後,便拜別住持,飄然而去。

住持問:“塵緣為何?”

葉書生道:“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比如,凝露魔君成了孤家寡人,不得已之下,決定假意依附土味魔君南宮溟,順勢將他拿下,取而代之。

不料,南宮溟此生鍾愛純情小白花,絲毫無法欣賞成熟御姐的魅力。他對幾百個少女說過“有趣的女人”,輪到凝露,卻說“女人不該做魔君,做魔君就不是女人”。

凝露:“……”

要不是打不過,凝露早就將他殺了。

要不是次元不同,西門吹雪也會把他殺了。

又比如,賀修文在魔域之外的商業帝國坍塌八成,只好灰溜溜地龜縮回老家。

然而,這“老家”也不是什麼快樂老家,他前腳剛落地,後腳趙九歌等幾位大佬就輪流上門抽成,保護費流水一樣地收,好端端的地皮都被刮薄三尺。遠看是個坑,近看是個特別深的坑。

因此,黑市在魔域重新開張之際,血本無歸的賀修文虧紅了眼,越發橫徵暴斂,惹得怨聲載道。

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

……

多年以後——

“……”

“……咦?”

季小北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一座光線昏暗的大廳,與許多人——確切來說,是與許多女人密密層層、挨挨擠擠地堆疊在一起,經脈阻滯,動彈不得。

就好像一張大網裡撈上來的魚,翻著整齊劃一的白眼,等待被送上千家萬戶的餐桌。

“我……這是……”

她催動生鏽的大腦,努力回憶自己昏迷之前的景象。

季家是個有幾分積澱的修仙名家,代代子弟都拜入天衍門修行,這一代出了個煉器天才季韶光,深得師小樓真傳,襯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季小北本是季韶光的族妹,年輕好勝,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倔脾氣。為了勝過兄長,她不惜冒險,孤身一人跑到北州尋找素材。此地毗鄰魔域,常有魔修騷擾,很少有修士敢於涉足。

季小北也算謹慎,隨身攜帶一塊自己煉製的“測魔盤”,能夠指示魔氣所在,幫助她及時規避風險。

但她沒想到,竟然會有身上不帶一絲魔氣的修士甘為魔修馬前卒,假裝落難負傷,引誘她上前施救,然後趁機暗算。

如今,那名年輕男修正在向魔修點頭哈腰,腰弓得像只蝦米,一笑就擠出一臉諂媚的褶:

“大人您看,這幾個都是名門正派的女修,年紀又小,玩起來肯定比凡女帶勁。以她們的品質,在市面上應當能賣個好價錢,上頭的大人物也會喜歡。”

“不錯,不錯。”

那魔修捻著一撇小鬍子,面帶嘉許地連連點頭,“姚簡,若不是你,這次還進不到這些好貨。你啊,到底是正道出身,一撈一個準。”

男修——昔日的姚城城主公子,姚簡賠笑道:

“大人說笑了。我父親冷酷無情,只因我與凌霄城大公子交好,就將我逐出家門,任由我自生自滅。依我看,他就是偏心我妹妹姚篁,故意如此苛待我,好為她鋪平道路。”

他握緊拳頭,義憤填膺:“我算是看透了,所謂的名門正派,就沒一個好東西!”

“說得好。”

魔修為他喝彩,魔修為他點贊,“姚公子,你這就叫做‘棄暗投明’啊。只要你好好幹,魔君不會虧待你的。”

說完,魔修又扭過頭去,細細打量那些不慎中招的女修。

貪婪的目光如同蛞蝓,從她們臉上溼漉漉、黏糊糊地爬過。

“漂亮,真漂亮。也只有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才能養出這通身的清純氣質。我就喜歡……”

“你別碰我!”

有女修厲聲道,“卑鄙無恥,齷齪下流的東西!你最好趕快殺了我,否則我必將你碎屍萬段!”

那魔修怪笑一聲,搖頭道:“你太老了,我不愛你這樣的。我看看……”

他在人群中掃視一圈,忽然雙眼一亮,拽著季小北的頭髮將她拖了出來:“好,就你了。我喜歡年紀小的,越嫩越好,哭起來聲音也好聽。”

季小北哪裡見過這種場面,當場嚇哭,掙扎著嘶喊道:“你,你要幹什麼?!救命啊,放開我!我告訴你,我可是季家——”

“我管你是誰家的。”

魔修劈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將她摜倒在地上,“進了黑市,那就是我們的貨!鳳子龍孫,我們可沒少賣過。有本事,你就託夢給家裡人,讓他們找我報仇啊?”

“你,你……你別過來,別過來……”

季小北抽抽搭搭地流淚,“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她這副柔弱可憐的模樣極大取悅了魔修,他只覺胸中一股邪火升騰,口角幾乎要滴下涎水,伸手便向她領口抓去:

“放心,只要你好好伺候我,我一定待你不薄……”

忽然間,山林中吹起了一陣清風。

這風當然吹不到室內,只是天上流雲隨之飄散,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欞照入,如同一道金線穿過塵埃飛舞的空氣,在地面上投落明亮的光斑。

魔修厭惡這道光,只看了一眼就別過臉去,準備繼續動作——

然後,他發現自己手沒了。

手沒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原本他右手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光滑的橫截面,鮮血像噴泉一樣躥起三尺高,在半空中開出一朵絢爛的紅花。

過了很久,他才驚恐地意識到,方才投落的那道日光之中,混入了一道劍光。

劍光冰冷,卻完美無瑕地融入了溫暖的朝陽之中,彷彿於冰天雪地間看見曙光。

“什麼人——”

魔修用僅存的左手握上武器,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一巴掌重重扇飛出去,後背狠狠地撞上牆壁。

……不對,這是人嗎?

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巴掌,這麼強的力道???

“你……是……”

他半張臉不成人形,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抬頭望去。

鐵塔一般矗立在他面前,一巴掌將他拍成飛餅的,不是人類,而是一隻大熊貓。

大熊貓。

熊貓。

貓。

魔修:“??????”

就在此時,他耳邊響起一道清澄通透的女聲,含著點悠閒自得的笑意,如環佩交響,如風中鈴鐸。

“小魔修,你是否有許多問號?”

循聲望去,只見一道纖細高挑的人影,側身斜坐在另一團龐大的黑影上,逆著光緩緩行來。

近身後他才發現,那團黑影是另外一隻熊貓,人影卻是個身量苗條的女修,通身紅白二色,腰懸長劍,手中一柄紅紙傘,一襲白衣外罩著一領大紅斗篷,斗篷邊緣滾著一圈細密雪白的絨毛,有幾分像是仕女圖裡《昭君出塞》的模樣。

那女修容顏也堪比昭君,琪花瑤草一般,遠山眉、剪水目,妍姿豔質,霞裙月帔,灼灼地撞入人眼中,好似一樹迎著朔風冷雪怒放的山茶。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時節,冰雪尚未融化,花已零星開了一些。女修一路行來,手中的傘面上便堆著些紅紅白白的落花,彷彿別具一格的織錦,花光映著容光,越發明麗不可逼視。

“我第一次畫隱身符,效果比想象中更好。”

她盈盈笑道,“直到斷手之前,你都沒發現我,是不是?”

“你……你是……”

魔修看不透對方修為,心中驚悸。姚簡和其他同夥見狀,當即一擁而上,將那膽大包天、孤身深入的女修團團包圍。

“閣下獨自一人來此,膽子倒是不小。大人,就由我來打頭陣——”

姚簡這些年投奔魔修,做走狗做得業務純熟,套話張口就來。但他隨即意識到,眼前女修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等一下,你是……”

然而,他記得這個女修,對方卻不記得他。

畢竟,他只捱過一次打,但她打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她絲毫沒將他看在眼中,手中紙傘一轉,帶起傘面上如雪的落花飛揚,然後——

每一片花瓣都化為利刃,在隨風飄零之前,先一步嵌入了魔修的咽喉。

直到姚簡倒地嚥氣,女修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的存在,指尖在唇邊輕輕點了一點,若有所思道: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是誰來著……”

“……算了,不想啦。既然想不起來,大概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出場最多三行字吧。”

她收起那柄殺人不見血的紙傘,唇角抿開一點活潑親和的笑意,又變戲法似的取出一枝桃花,遞向驚愕失聲的季小北:

“你還好嗎?路上摘的,拿著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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