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他再次來到那間觀測室的時候,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下了一整天。

關上門,落地窗外灰濛濛的天壓在玻璃上,身後明亮的走廊在蜿蜒下滑的水珠裡閃著光,隨著不斷來往的行人一明一暗。

所有裝置都在執行,匯聚成一片低低的嗡鳴,像是天邊沉悶的雷聲。

過了幾秒,帕斯卡爾才在那些靜止的儀器信號燈海洋裡找到了一個紅色光點,走近後,在玻璃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今天下雨,光線不好,不開燈嗎?”帕斯卡爾環視著這間觀測室,這裡的主控權似乎已經被交到了綿綿手裡。

“不需要。”電子音響起,在背景音的襯托下,有些尖銳。

帕斯卡爾沉默片刻,透過被密封的療養倉,看著裡面女孩子纖細的手腕,輕聲問道:“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當然記得,”玻璃球轉了轉,“帕斯卡爾先生,謝謝您來看我。”

“我聽......說,”帕斯卡爾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給自己改了名字?”

“嗯,年年,好聽嗎?”機械手從療養倉一側旋轉伸出,捏住了帕斯卡爾的袖口。

“......好聽,”帕斯卡爾鼻子有點酸,回握,“怎麼想到改成這個名字?”

“發音很像,反正他們總是記不清唸錯,就乾脆將錯就錯了。”玻璃球裡的紅色光點轉向窗外,閃爍不停。

“每年總有幾天是這種天氣,據說馬上就要轉大雨了。”帕斯卡爾知道她又在拍照攝像,笑道。

“我還是第一次見,”機械手延展伸出,貼在玻璃窗上,“變暗了,氣溫和氣壓也變了。”

帕斯卡爾也走到窗前,抬手摸著冰冷堅硬的玻璃,回憶剛剛雨點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覺,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我覺得綿綿這個名字聽起來太柔弱了,不好聽。”機械手又輕輕碰了碰帕斯卡爾的手指。

“那年年呢?”帕斯卡爾並不想流露出太多懷疑,順著她的話問道。

“年年,一年又一年,活下去。”

藍色的閃電劃破天空,帕斯卡爾似是條件反射般,微微扭曲了一下臉。

機械手立刻按在了玻璃上,紅色光點上下掃動,在又一道閃電亮起的時候,聽到了帕斯卡爾耳語般的兩個字:

“疼嗎?”

紅色光點對著天空閃爍,映進砸在玻璃窗上的雨珠裡,像是一滴滴紅色的寶石。

“感覺不到,”隔著玻璃,機械手抹過那些雨珠,“只是有幾次,有些奇怪的想法,好像再也回不來了一樣。”

“那是疼嗎?”

......

走過從觀測室到自己辦公室這段路的記憶,已經徹底被帕斯卡爾遺忘,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自己的書桌前,面前的電子屏上是一個人形3D模型。

“弗蘭,以我的名義建立一個虛擬世界的接入點,身份識別為顧綿綿。”

“以您的名義建立,讓她從這間實驗室的網路接入嗎?”

帕斯卡爾和顧綿綿隸屬於兩個不同的項目組,弗蘭在處理時,還需要更明確一下接入路徑和歸屬。

“對,直接以我的管理員身份接入吧,免得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好的。”

帕斯卡爾盯著電子屏發了一會兒呆,突然開口:

“弗蘭,假如現在對綿綿的神經系統進行還原修復,她的存活率......”

“先生,這需要沃爾頓博士的同意。”弗蘭提醒道,才給出了結論,“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間,沃爾頓博士的改造方案並沒有考慮可逆性。”

帕斯卡爾深深嘆了口氣,又沉默了片刻,才道:

“弗蘭,我需要一個完全模擬青年女性人類生理的數字模型,再麻煩你計算一下持續執行這個模型的消耗。”

“好的,請稍等。”

在等待弗蘭調動現有資料自動建模的時候,帕斯卡爾也在查詢顧綿綿的個人資料,包括身高、理想體重、血型、聲紋、骨骼架構等等。

這些是屬於那個女孩子的獨一無二。

“先生,您需要我在建模時借鑑您的搜尋結果嗎?”弗蘭十分智慧地發現了這兩個行為間的聯絡。

“嗯,辛苦你了。”帕斯卡爾點點頭,沒有收回手。儘管可以用一兩句話命令弗蘭去處理這些事,他還是習慣自己動手做些什麼。

對,做些什麼,用他的雙手做些什麼。

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

但是,假如能讓那個孩子再次享受到陽光的溫暖、微風的輕柔和細雨的清涼,哪怕是假的,是不是也能將綿綿找回來?

至少,要讓她活得像個人。

要讓她記得人是怎麼活著的。

......

在弗蘭的幫助和帕斯卡爾的堅持下,年年擁有了每天半小時的娛樂時間,可以在虛擬世界裡作為一個普通的精靈族玩家遊玩。

帕斯卡爾將自己的財富全數移交給了弗蘭管理,以保證這個異常真實的“程式”執行所需的資源消耗,預計可以維持八十年左右。

這個時候,這個名為《異世人生》的網絡遊戲剛剛投入運營不久,經驗不足的研發人員並沒有想到玩家們在兩個世界間過渡時的適應問題。

躺在遊戲倉裡,眨眨眼,玩家就可以從現實進入虛擬世界。

年年不能眨眼,也不需要眨眼,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這種事,她已經習慣了。

在有了一隻全新的眼睛以後,她就曾仔仔細細地觀察過自己那句人類的身體,從頭到腳,從細微的毛孔到瘦削的肩胛骨,測量出了所有的資料,也耐心地傾聽過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她很好奇這具自己無法控制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樣子。

自從開始經由弗蘭在各種機器設備裡閒逛,年年愈發覺得自己那具身體與咖啡機、跑步機之類的機器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還要遠遠不如。

至少那些更為堅固的身體是她可以操縱的,而在機器間暢遊的時候,更讓她有了一種似乎是自由的感覺。

她可以操縱咖啡機流出滾燙的熱水,可以調節跑步機的速度,她可以透過這些機器與其他人交流互動,可以實時接收到來自機器與人類的反饋,還可以藉助某些機器四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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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那句身體,卻連根手指都動不了,連翻身都做不到。

她開始思考,這麼一具毫無用處的身體,到底是為何而存在。

而在一個漫長的黑夜過去之後,與之前有些不一樣的她被沃爾頓博士送到了另一些更為龐大的身體裡,看到了藍色的地球和它身後明亮巨大的太陽。

她的目光開始長久地注視著宇宙深邃的黑暗與黑暗裡的微光,她的耳朵開始傾聽那些無窮無盡又彷彿毫無意義的訊號,她的雙手也可以抓住那些漂浮在地月之間的人造衛星,再把它們拆分成細小的碎片。

那具小小的、脆弱的、毫無意義的人類軀體,與那具軀體相關的一切,似乎就這樣被她遺忘了。

但是,這一天,當她用這具小小的、脆弱的、毫無意義的、甚至是虛假的人類軀體,雙腳踏實地踩在鬆軟的大地上的時候;

當午後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臉頰和後頸處的時候;

當她跪倒在地,膝蓋被某粒硌得生疼的時候;

當她抓起一把粗糙的沙石放在嘴裡咀嚼,讓土腥味道在口腔裡爆發的時候,她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細細的麻癢從眼角蔓延開來,流過嘴邊,沁入舌尖,瞬間潤澤了體內某個早已乾涸的部分。

她的人生,正隨著那滴重新湧出的眼淚滾滾而來。

......

年年每天只有半個小時的遊戲時間,換算在遊戲裡,便是一個小時。

剛開始的時候,她會用這一個小時靜靜地躺在林間,讓微風吹下落葉,飄在她身上,也會一點點地從腳尖到頭頂浸入河水,再讓陽光慢慢地烘乾衣服。

與此同時,她會把手邊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塞進嘴裡,把能咬碎的東西嚥下肚,嚐嚐它們的味道,就像個疲於探索世界的嬰兒。

奈何這個世界也是危機四伏,野外的大部分植物雖然很好吃,但也有毒,會引發各種各樣的古怪症狀。

對年年來講,腹痛抽搐紅疹這些惹人煩的事情,也是她從未感受過的新奇體驗,更讓她亂吃東西的習慣愈加嚴重。

帕斯卡爾跟蹤監控了她一個多月,也對這孩子的饞嘴哭笑不得,又不能擅自做太多改動,便投放了一個七彩繽紛的蘑菇在年年手邊,同時給她新增了體內分解毒素的能力。

這樣一來,別的玩家也只會當她是觸發了什麼奇遇,至於會不會引發大規模毒蘑菇中毒事件,這也不是帕斯卡爾的考慮範圍了。

何況,那麼鮮豔的配色,也就年年會覺得它無害又美味,看也不看就往嘴裡塞了。

當然,這能力的作用範圍僅限於那些被她吃進肚子裡的有毒物質。

隨著年年漸漸開始與遊戲裡的其他玩家交流,帕斯卡爾也放下心來,時不時去觀測室看看她,聽她嘮嘮叨叨地講述那些遊戲世界裡的趣事。

原本對此頗有微詞的沃爾頓也不再找帕斯卡爾抱怨,反而大手一揮,給年年批准了每天長達一個小時的娛樂時間。

勞逸結合之下,年年的工作效率顯著提高,還陸續突破了幾項極限,只為了能按時回到遊戲世界裡,去與人說話、吃東西、曬太陽。

前幾天近火星軌道的空間站出現故障,正在空間站系統裡熟悉控制操作的年年快速反應,在空間站自動修復機能受損的情況下,封閉受損區域、實時監控宇航員身體狀況、尋找問題、制訂方案、徵調其他裝置和資源進行緊急修復等種種工作同時進行,在地面控制中心介入前就穩定住了局面,讓那些並不清楚她這位“實習人員”存在的人們大為驚異。

但對早已溜進遊戲世界裡的年年來說,不管是空間站的工作,還是冰冷逼仄的宇宙,抑或是那十幾名宇航員的生命,都不如她嘴裡滿滿的甜味重要。

一直以來,年年在沃爾頓等人眼裡最寶貴的品質就是聽話,只要告訴她如何做,不管多麼複雜繁瑣的步驟,她都能一絲不差地執行。

這當然很好,總比年年有些什麼叛逆心理要好很多,但也讓她與那些智慧系統並沒有什麼區別。

而空間站這件事過後,年年的主觀能動性被所有人肯定,也愈發讓沃爾頓感概他挖掘出的這顆寶石的珍貴。

“我聽說了,你是個小英雄,救了很多人。”

這天,帕斯卡爾又來看望她,也提到了這件事。

“沒有沒有,”玻璃球不好意思地轉來轉去,“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不要謙虛,你當得起這個稱號,”帕斯卡爾笑道,壓低了聲音,“我怎麼聽弗蘭說,你用我的管理員許可權在那邊的項目組系統裡亂翻?”

“我沒有亂翻。”機械手揪住帕斯卡爾的衣角,“我只是想......做張通行證什麼的。”

她現在的等級不夠,不能離開出生的精靈族部落,更不能離開精靈族的領地翡瑟斯森林。

“通行證?去哪裡的?”帕斯卡爾笑問。

“厄舍城。”玻璃球看向地面。

“怎麼想去哪裡?”帕斯卡爾對這座城市的設定記憶猶新,並不覺得這是個適合遊覽的好地方。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一直在遊戲裡跟蹤我的人嗎?”機械手又揪了揪那片衣角。

“記得,而且還是個男的。”帕斯卡爾挑眉,“怎麼?你去問過他原因了?”

“問過了,他說只是覺得我很有趣。”

“然後呢?”帕斯卡爾琢磨了一下,並不覺得“有趣”是個什麼浪漫的評價。

“他說,明天可以帶我去厄舍城玩,還能帶我去看鬥獸。”玻璃球滴溜溜轉了三圈,“我是不是有朋友了?”

“嗯,好好相處,”帕斯卡爾打定主意去查查這個人的資料,叮囑道,“不要用管理員許可權作弊,這對其他玩家不公平,既然他說能帶你離開部落,那就讓他想辦法。”

“嗯嗯,我記住了,”機械手向上舉起,似是在發誓,“我以自己的人格保證,絕對絕對不亂來。”

......

那天,作為太空探索專案的一件重要工具,年年剛剛完成了最後一項測試,便被沃爾頓輕描淡寫地告知了娛樂時間的永久取消。

那天,作為即將獨自主導一艘探測型飛船飛離太陽系的主腦,年年的療養倉被移除出了那間觀測室,推入了摘除大腦的手術室。

那天,手術成功了,名為顧綿綿的身體停止了心跳,被正式宣告了死亡。

同時死去的,似乎,還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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