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在城外看到坎布林的時候,祁有楓就知道,自己要被年年討厭了。
他知道年年想要認錯,也知道是歲的說法是推卸責任,但他依然覺得自己阻止年年的行為是正確的。
果然,坎布林走後,年年也一言不發地走了,彷彿他們都是陌生人一般。
是歲對著祁有楓拱了拱手,待祁有楓苦笑點頭應下,便帶著三尺水先行回城了。
祁有楓一直遠遠跟著年年,跟著她在城外的荒野上搜尋,找到了正被野狗啃咬的老伯屍體。
他幫年年挖好了掩埋屍體的土坑,收殮入土後又跟在年年身後回了城。而在整個過程中,年年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講,從始至終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
之後他在城裡跟丟了年年。
看著年年熟練地翻牆爬房,祁有楓也只能對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再次苦笑。
他看到年年拿走了老伯的煙桿和那個沾血的小紙包,也大致猜到了年年想要做什麼。
坎布林的話說明了這件事的根本在於胡神。就算年年去向老伯的家人認錯道歉,若是不能推翻胡神的指認,為老伯洗去罪人的惡名,再誠懇的歉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寬慰。
祁有楓藉口想去參拜一下胡神,從熱心的哈瓦里哲人那裡打聽到神湖對岸有座神廟,平日裡不許任何人靠近,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隨後他便沿著湖岸一路尋來,在找到神廟的同時,也撞到了守衛神廟的僧人。
祁有楓不是聖人。
不管是之前年年的躲閃態度,還是今日對他的疏遠無視,都在他心裡積攢起了一點小小的埋怨,再加上孤身一人匆忙追趕至此的疲憊,負面情緒湊在一起,讓他對這些嗦刻板的僧人更少了幾分耐心。
一方煩躁,一方強硬,爭執變成了爭吵,又變成了爭鬥。
道理講不通,那就用武力解決吧!
說到底祁有楓也只是個玩家,對遊戲裡的npc的感受會有些共情,那也是在認識年年以後了。在根本上,他還是很難習慣將他們看做是與自己相同的生命。
第一刀已經砍下,那就只能把面前的人殺光了。
年年不在,祁有楓出手也不再顧忌,兇戾的匪氣盡顯,兩把圓月彎刀被肉眼可見的暴躁裹挾,沒有麻煩的防禦和躲閃,只有劃破夜空的刀光和血色。
終於,眼前再也沒有煩人的npc,祁有楓卻只覺得胸中的煩躁愈發翻騰了。
然後,他看到了年年。
他看到了向自己跑來的年年,一臉的焦急和關切,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看到她的那一秒,所有的埋怨、煩躁和戾氣瞬間消失。他只覺得心滿意足。
“你哪裡受傷了?快讓我看看!”年年跪在地上,面對面扶著祁有楓,一隻手慌慌張張地從腰間的儲物寶石裡掏出一把藥葉子。
熱心大嬸塞來的藥葉子被是歲收下後又轉交給了她,她之前留了一些給宮裡的小王妃,現在身上還有很多。
“不用擔心,我這只是看著嚇人而已。”
祁有楓看了看視線邊緣還剩下六分之一的生命值,坐到了地上,看著年年抬起自己一隻手臂,小心地扯開染血的衣服布料,露出一道細長滲血的傷口。
年年拿過一片藥葉子放在傷口上,取出水囊倒上幾滴水,藥葉子開始緩慢融化,漸漸變成了一層覆蓋傷口的半透明薄膜。
“這個藥葉子還真是好東西,我們走之前可以考慮多賣一些帶上。”雖然已經在宮裡見過這藥葉子的效果,年年還是覺得有點神奇。
祁有楓點頭,輕聲嗯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全神貫注為自己處理傷口的年年。
今晚的月色真美,但最美的還是面前人的雙眸,燦若繁星。
傷口並不多,都集中在手臂和後背,不一會兒年年就全部處理好了,安心地松了一口氣。祁有楓突然有點後悔。他剛才應該多挨幾下的。
收好剩下的藥葉子,年年把目光落在了祁有楓的左腿上。
“這個不要緊,只是暫時影響一下移動速度而已。”祁有楓往嘴裡塞了一顆恢復生命值的丹藥,看著數值從六分之一回覆到三分之一,又塞了兩顆後隱藏了系統介面。
生命值回滿,虛弱的負面效果消失,祁有楓掃了一眼涼絲絲的傷口,有點艱難地站起身。
年年連忙去扶,鑽過去架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有點沮喪地發現自己身高有限,祁有楓只能歪著走路了。
祁有楓看著年年臉上的鬱悶,哭笑不得:“我這沒瘸沒癱的,不用靠在你身上走路。”
說罷,他放輕了搭在年年肩上的手臂,向自己懷裡攏了攏。
“咳、當然稍微讓我搭一下更好。”
年年扭頭看他,祁有楓有點無賴地說道。畢竟這是年年第一次主動湊到他身邊,他捨不得這麼快放手。
年年立刻轉頭,避開與祁有楓的對視,臉有點紅,身體有點緊繃,但好在沒有扔下祁有楓跑開。
兩人同時看向四周,祁有楓有點尷尬。
滿地的屍體還沒被重新整理,空氣中還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只是年年的出現讓這股血腥味被他自動忽略了。
這些人雖然有些武力值,手上也有武器,但實際上並不是很厲害,否則也就不會被祁有楓一個人給屠了個乾淨。
想來這些npc也不是為了打架而存在的,說起來或許還有點無辜。
“這些是神廟的守衛,擋在門口不讓我進去,還說這裡禁止任何人靠近,後來我們就打起來了。”祁有楓連忙解釋道,有點忐忑。
“你沒事就好。”年年笑笑。她不是普度眾生的聖母,當然不會因此生祁有楓的氣。
再者她對胡神的觀感極差,對這些侍奉胡神的人的同情心也極為有限。她想幫誰、想救誰,一要看是否與她有關,二要看她的心情。
“你下次再想胡鬧一定要提前告訴我!否則我會生氣的!”年年偏過頭,認真地看著祁有楓。
“原話奉還。”祁有楓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回道。
年年嘿嘿一笑,看著祁有楓臉上掩蓋不住的笑意臉頰一燙,心跳也有點快。
兩人走近神廟,敞開的拱門裡透出橘黃色的燭光。門裡沒有塑像,沒有掛畫,也沒有祭品神龕,只有一口金色的大鐘,正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年年和祁有楓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祁有楓鬆開了搭著年年肩膀的手臂,持刀警惕,與年年一起走進了拱門。
松青返回偏殿時,偏殿門口已經站上了兩排護衛,數十位大臣也已安坐殿中,紛紛向松青點頭示意。
看到這些人面上都掛著笑容,還有點潛藏的忌憚,松青便知道自己與是歲在獄中的談話確實是被人聽到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松青更加警醒。不管是什麼原理,這都說明這個哈瓦里哲國確實有點神奇之處,說不好真有些神蹟。
此時一位女侍從內室轉出,迎上松青,行禮後恭敬地道:“陛下請您入內室。”
這才是正常的外臣探望場景和程式。
松青笑著點頭,步入內室後看到了坐在軟椅上的哈桑六世。他低頭行禮時眼睛向旁邊一瞥,看到床榻上鼓起一小塊,一張小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裡,呼吸輕緩,雙頰微紅。
“辛苦松青大人了。”哈桑六世脊背挺直,聲音雖低,但沉穩有力,一聽便知道此人氣血充盈,精力充沛。
“陛下謬讚,本使無功而返,不敢受陛下此言。”松青也放低了聲音,回道。
哈桑六世輕輕擺手,讓侍女搬來一個蒙著氈毯的坐墩,隨後出聲屏退了室內的四名侍女。
一時間,整間內室只能聽到三個人的呼吸聲。
“我聽說,今天進宮行刺的那位精靈是在城外加入使臣隊伍的。”
坐墩較矮,松青與哈桑六世相對而坐,剛好是一個微微仰視對方的角度。
“是。”松青點頭。
“你們為什麼會讓一個陌生人半途加入。”哈桑六世頭頸不動,只有一雙鷹目微眯,這句話也沒有疑問的語氣,只有愈發沉重的壓迫感。
“這個......”松青突然一笑,“不知道陛下有沒有見到這位精靈的容貌?”
哈桑六世微怔,略一回想後答道:“我不記得有......確實沒見到,她是從身後襲擊的我。”
松青把哈桑六世的這一怔愣記在心上,又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坐姿,心下有了一個猜測。
“與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這位精靈看起來年紀尚幼,約莫只有八九歲的樣子,行事也天真可愛,很討大家喜歡,沒人覺得這樣一個小女孩會帶來什麼危險。”松青無奈回道。
“哦?”這個描述果然引起了哈桑六世的興趣,身子不由微微前傾,同時面色一僵,緩緩地向後擺正坐直。
頸部受傷,很大機率是受到過重擊。松青立刻判斷出了哈桑六世的狀態。
頸部受傷會讓人輕微眩暈,整個上半身的活動也會受限,尤其是頭頸部。就算哈桑六世憑藉意志力維持住了外表的底氣十足,每次頸部輕微活動時的強烈痛苦和墜感也是很難掩飾住的。
之前看到這人上半身纏滿了繃帶,但正面又看不到血跡,結合其他人所說的刺傷,這位國王陛下應該是頸部受創後又被人刺傷了背部某處。
不,很可能是腰部,因為這個刺傷國王的人很可能不太高,比如,只比屋裡的桌子高出一個頭。
至於國王為什麼是先被擊中頸部後才被刺傷,自然是因為這個真正的刺客現在平安無事,唯一的傷口還是在非常順手的小腹。這個位置受傷,不僅洗去了自己的嫌疑,想必還可以拖延一些時間,不讓自己這麼快就被國王抱上床。
至此,松青已經基本確認了整個國王遇刺事件的真相。
打傷國王的人應當是年年,刺傷國王的卻是小王妃。這兩個行為應當是同時進行的,否則小王妃沒必要多此一舉再行刺。刺傷國王的兇器便是年年手裡的金簪。想來是國王將今日松青獻上的禮物直接抬到了新婚的小王妃那裡,才被小王妃順手拿來行刺,而年年應該是擔心兇器留在這裡會給小王妃惹麻煩,便好心地把金簪帶走了。
可惜好心未必有好報,小王妃先是弄傷了自己,後來又大聲尖叫引來護衛,徹底把行刺國王的罪名扣到了年年的頭上。
人不可貌相啊,松青感概。十歲的小女孩就有這種智力和心機設定,系統可能想讓她當女王。
咦,這該不會是原本的劇情線吧?結果被見義勇為的年年給攪合了?
“等陛下親眼見到這位精靈就知道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松青並沒有忽略與哈桑六世的對話。
哈桑六世面色一肅,沉聲道:“想必這就是胡神對我的考驗了。”
松青一噎,再次為這些哈瓦里哲人的思維邏輯感到無語。這位國王不會還想著用身心感化邪惡的精靈,把異端變成信徒吧?
松青正努力將自己代入信徒的視角來繼續對話,突然聽到一陣鐘聲傳來,這鐘聲卻不似白日裡聽過的那般悠長空靈,反而有種刺耳的尖銳之感,轟隆隆地從東邊滾滾而來。
從偏殿裡傳來眾人高聲齊呼的“胡神保佑”,哈桑六世也艱難地從軟椅上站起,咬牙瞪目,額角青筋突起,已有汗水沁出。
松青立刻上前,伸手要扶,哈桑六世略一猶豫,沒有拒絕,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松青的右手,不像是被松青攙扶,更像是扯著松青走出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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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內室之前,松青略略轉了轉頭,看到小王妃已經從床上坐起,卻沒有像哈桑六世這樣焦急驚惶,而是靜靜地盯著鐘聲傳來的東方,眼裡只有一片沉寂。
像是察覺到了松青的觀察,女孩目光一轉,與他四目相對,甜甜地笑了。
走出內室,所有留在偏殿內外的大臣護衛、男女侍從,都在面東而跪,額頭抵在地面,雙手掌心向上,在連綿不斷的鐘聲裡一動不動。
松青看著這些人伏低的背影,耳邊響著炸雷般的鐘聲,搭在哈桑六世後背的左手手腕突然一僵,那把精緻的手弩彷彿滾燙的熱鐵,在他心裡點燃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今晚,鐘聲徹夜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