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時間的河流帶走了多少碎石泥沙,奔向了哪裡的深海汪洋,總有一些人的面孔始終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張張被泡漲發白的面具,空洞地展示著存在感。

對風系聖法師歐洛斯來說,漂浮在他眼前的面孔有兩張,兩張共享了同一個猙獰小丑圖案為底色的面孔,一男,一女。

送走了依然咒罵不斷的火系聖法師黑茲爾,歐洛斯好心地沒有去點出他眼裡的忌憚和驚懼,因為他擔心說出口之後,黑茲爾會使用同樣的形容詞來回敬他。

他其實還是挺無辜的。

他只是誤打誤撞跟著銀紐扣的人進山尋寶做任務,一時抹不開面子,沒有拒絕黑茲爾需要援手的請求(更準確地說,要求),在所有人都在努力對付那個結界的時候,偷偷地溜到了山谷的另一側,為同行的黑茲爾和他那把大火做了一點點的掩護。

僅此而已。

火焰升騰之後,他雖然也有過一點點小小的得意,但是隨後黑茲爾的下場立刻讓他逃離了案發現場,一邊用他能想到的最精妙的氣流控制帶自己遁走,一邊用如蜘蛛織網般的戰戰兢兢隱藏自己的存在感。

他曾經在逃走時回頭,此後那張如白紙一樣沒有表情的臉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腦海裡,固執地不肯隨著時間褪色,反而愈發慘白刺眼。

那張面孔太過於匱乏任何情緒表達,以至於讓歐洛斯在上面看到了無窮的憎恨和殺意。

所以當他後來在長安城裡再次見到這張面孔時,那上面的輕鬆笑意也彷彿是從幽綠水底透出的一層騙人的明亮浮色。

但是好在,這位叫做年年的少女並沒有見過他的臉,歐洛斯小心地在某個路口轉了一個方向之後,欣慰地發現自己再一次逃出生天。

但是這種好運只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

自歐洛斯和黑茲爾相遇之後,他們就一起被好心的薔薇騎士團收入囊下,並且在其中那位美麗溫柔的副團長的心理疏導下,直面了自己曾經見到過、遇到過的往事,並且得到了讓他們參與華夏商隊出行的建議。

“找點其他事情做,換換心情,遠離某些瘋子,你會發現生活美好很多。”

這是那位副團長的建議內容,但是從歐洛斯聽來的一些風言風語來看,當時這位副團長是在自言自語也說不定。

所以他和黑茲爾在今日相伴去了這座華夏都城的皇城前,在工作人員的建議下取出嶄新的傭兵團徽章,像是換新衣服一樣別在了前胸。

黑茲爾對自己的新歸屬和新徽章都十分滿意,尤其是在知道新歸屬與華夏都城本地的一位重要人物有十分密切的關係之後,行事也多了幾分主人家才有的從容和倨傲。所以當他們來到廣場,看到那其實並不算長的隊伍時,黑茲爾很不滿地主張了自己需要插隊的權利,並且很成功地引來了隊伍裡某個頭戴兜帽的“鬼鬼祟祟的傢伙”的回首注目。

就在黑茲爾還在扭頭對著歐洛斯發表他對披風和兜帽的高談闊論時,歐洛斯卻被那人胸前的一枚徽章帶走了呼吸的本能。

他轉身就跑。

一個既慘白又腥紅的小丑頭像,正不懷好意地對著他的背影大笑。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枚徽章,但是這個圖案迅速與傳言重疊,進而引發了歐洛斯意識深處的另一個面孔的狂笑。

歐洛斯其實是個不愛玩遊戲的人,他有著近乎全勤的遊戲時間,但他也有著泯於眾生的等級和實力。

他只是,沒有其他事情做。

最起碼在遊戲裡,他還能取得一些任務帶給他的目標和成就感,同時還能與人擁有真正有意義的交流。

在玩遊戲之前,他在現實裡也是有一些朋友的,他們也曾無所事事地在各種娛樂場所流連,被高科技創造出來的低俗娛樂逗得哈哈大笑,與其他無所事事的人一起成為了現實世界裡活生生的行屍走肉,成為最無用也最低成本的娛樂活動的忠實奴隸。

但是當這一款堪比現實的虛擬遊戲出現之後,他的朋友們就成了躺在休眠倉裡的另一種行屍走肉,而他也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其中。

最起碼,有一點讓他很著迷也很喜歡的是,他找到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另一種存在方式:真正擁有紐帶關係的友情,儘管這種紐帶有時會摻雜著利益。

他也找到了自己這副身體和大腦的用武之地,並且在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想動動腦的念頭。

另一件讓他覺得新鮮的事情,就是遊戲竟然複製了傳統古老的校園,並且裝模作樣地給他們安排了宿舍寢室,還有隨機配送的室友。

他的第一個室友有一頭灰髮,看著像是洗不掉的灰塵。

這位室友還有溫和的面孔和嗓音,在熱情地歡迎了歐洛斯之後,還貼心地為他介紹了這間寢室和學院的方方面面。

這位室友的名字有些古怪。名字本身不古怪,尼古拉斯是個蠻常見的名字,但是字尾就有些奇怪了。

歐洛斯親切地叫他尼克,並且在下線之後開心地唸叨了幾遍這個名字作為一件很重要的紀念品,畢竟這是他這一生裡的第一位室友。

那個時候,遊戲的上下線很簡單。

躺在休眠倉裡,想著上線,一眨眼就可以進入遊戲世界,再想一想下線,一眨眼就回到了休眠倉,很符合當代人對功能性和簡潔的崇高敬意。

那天,他正躺在休眠倉裡,滿心期待地眨了眨眼,卻一頭撞進了一張滿是鮮血的蒼白人臉,人臉倒吊在他的床前,在看到他的時候還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滲著血絲的白牙。

歐洛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潔白的金屬板。

他下意識地再次眨了眨眼,笑容依舊,還有幾滴鮮血順著這人的眼角流過。

歐洛斯不可抑制地繼續眨眼,他眼中的畫面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切換著,而那張笑容滿面的人臉卻像是定格動畫一般描繪了那幾滴鮮血的流動和濺落。

最後,他不敢再眨眼了,而是從另一個喉嚨裡迸發出了讓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尖叫。

尖叫聲很快就引來了那位他原本覺得多餘和滑稽的宿舍管理員,並且成功地把他從那個笑容裡解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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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笑容最終被移去了另一件寢室。

此後幾天,這棟精緻小樓裡多了一些或高或低或憤怒或驚懼的尖叫、尖叫、和尖叫。

尖叫的腳步與那個笑容的移動軌跡完美重合,最終停留在了一間特批的單人寢室裡。

歐洛斯松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紅腫乾澀的眼睛。

他最近好像患上了眨眼恐懼症,也對睡夢有了一些無法言說的情感。

而當他終於等待了三個小時接通了遊戲的客服電話,並向那位每個音節都透露著疲憊的接線員描述了自己的症狀後,那位接線員就無力地打斷了他,並且表示一定會儘快解決這個問題。

歐洛斯覺得,這種眨眼恐懼症恐怕是一種大規模傳染病,病原體就是那位名叫尼古拉斯的瘋子。

而後續遊戲公司的解決方案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的眨眼恐懼症和隨之而來的緊張焦慮:他們給上下線操作增加了一點消磨時間和舒緩身心的儀式感。

但是那副笑容始終都隱藏在他的視網膜上,無時無刻不在流著幾滴紅到刺眼的鮮血。

後來,他聽說那個人早早地離開了聖堂學院,似乎是跑到了精靈族和矮人族的領地,還曾經帶著兩個奇怪的人回來,之後沒幾天又帶著另外兩個人離開,據說此後就一直盤踞在了那座混亂的厄舍城。

歐洛斯還聽說他組建了一個傭兵團,也打聽到了那個傭兵團的名字和徽章樣式,並且打定主意遠離任何佩戴那枚徽章的任何生物。

但是今時今日,很不巧,他竟然真的見到了那枚徽章,又從那個人兜帽下露出的眸色和若隱若現的尖耳發現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想起的那個笑容。

鮮血依然在滴落。

歐洛斯轉身就跑,但是年年的箭已經追上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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