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醴坊是個好地方,真的是個好地方,年年想著。

公子灩走後,她和蘇澤也打算離開這裡,只不過被一句飄來的閒談牽絆了一下,年年隨即拉著蘇澤坐到了一個角落靠窗的小桌前。

桌子藏在支撐大堂的柱子身後,年年用一塊碎金子換來了店小二的殷勤和兩塊矮屏風,以蘇澤這位繪畫大師需要在此處採風為由,臨時擁有了一個隔絕視線的小空間。

視線被隔絕了,聲音卻沒有。

蘇澤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年年倚著窗臺,閉上了眼睛。

大堂裡重新響起的嗡嗡交談、店小二的清脆吆喝、木筷與瓷器的碰撞、間或爆發的大笑、酒杯豪爽地砸在桌面,椅子被粗魯地拉動,最後,年年甚至聽到了令人有些不適的咀嚼和咂嘴聲。

年年把她的聽覺想象成一面佈滿開關的牆,每一個開關背後都是一條線路,連通著聲音的各種來源。她平時只會開啟其中的一個或幾個開關,在需要的時候再開啟更多的開關,接收更多的聲音。

同時聽取不同的聲音是一件很考驗集中力和意志力的事情。

集中力自然就是專注於聽覺,假想把自己的耳朵放大,或者乾脆讓自己只剩下一雙耳朵。

意志力則是用來抵擋誘惑。

同時聽取不同的聲音時,最常見的情況就是半途被其中的某一個聲音引走全部的注意力,把其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弱化成模糊的背景。

此時,就需要意志力牢牢地把人的注意力固定在音源的十字路口,不要讓它過於深入某一條街道。

幾乎所有的精靈族玩家都曾經抱怨過這種聽力增強後的不便,不僅僅在遊戲裡頭疼耳鳴,年年還聽到過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下線以後依然可以感覺到一種用腦過度帶來的疲憊。

不過這些抱怨聲並不會持續多久,漸漸適應以後,大家也找到了各自適合的調整聽覺的方法。

那些曾經抱怨過線下頭疼的玩家又會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自己從遊戲裡得到的“超能力”:真正的一心二用,乃至三用,以及超越旁人的集中力,雖然持續時間短暫,但是絕對不假!

有時候,年年覺得不是身為精靈族的遊戲經歷給了他們這些“超能力”,而是只有具備這種可能性的玩家才會被系統分配到精靈族的誕生池裡。

至於年年自己,她對多源資訊的並行接收和處理能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當然,這個“生”指的是遊戲裡的建號。

就比如現在,她正一一開啟四周聲源的開關,仔細聽取判斷之後,把那些需要留意的線路保留,再把那些無意義的線路關閉。

這無疑是個很繁複的過程,但年年很快就發現了這樣做並不是白費力氣,她確實聽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年年並不瞭解甘醴坊的歷史,也不知道甘醴坊的客源範圍有多廣,她只覺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都很有趣,尤其是他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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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裡有幾位面容普通的漢子,正在抱怨街角那家酒坊正在盤點清算,過幾天就要關門,以後不知道要去哪裡找正宗的關外烈酒來喝。

同桌的人不勝唏噓,感嘆那位酒坊的老闆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他的大兒子年前去關外販貨,原本近幾日就該到家了,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朝廷的限令給擋在了關外,老爺子憂慮成疾,他家小兒子沒辦法,只能先關了買賣,一邊託人北上尋找兄長,一邊照顧病倒的父親。

另有似乎是才從洛陽回來的人,屁/股剛挨著凳子,就搖頭晃腦地贊著八卦城的清靜,不像洛陽,官府把各種告示貼了滿街滿牆,跟狗皮膏藥似的,街上也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官兵。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不屑地表示這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洛陽能有多亂?你這是沒去長安!那人!塞得大街上連個蒼蠅都沒有!亂的那個樣子呦!我剛進城的時候還以為有人把皇帝老兒給宰了呢!”

這麼大逆不道的話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側目,只不過這裡是明堂八卦城,甘醴坊也沒有貼著“莫談國事”,倒是因此把整個大堂的談話主題給確定了一下:國師和他的政令。

年年聽了一會兒,簡直被這些人的想象力折服,有猜測紅顏禍國的,有猜測巫蠱之術的,還有猜測皇帝打算清算早年奪權政敵的,別的不說,有幾個猜測國師身份的人真是夠厲害,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一半的聲源線路已經篩選好,年年睜開眼睛,看到蘇澤正好奇地看著她,不由一笑:

“怎麼了?看我做什麼?”

蘇澤有些困惑,撓了撓頭:“沒怎麼,總覺得你剛才好像整個人都消失了一樣。”

“消失?”年年不解。

“就是好像融進了身後的背景,莫名的有種失去焦點的感覺。”蘇澤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的感想。

“可能是因為我正在認真聽周圍的人說話吧,需要專心一點。”年年依然在傾聽著大堂裡的諸多言談,此時略一分心而已。

蘇澤立刻閉嘴,乖巧地繼續低頭畫畫,年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開始安靜地篩選另一半聲音。

這些是從窗外飄進來的聲音,多來自街上來往的行人,年年不想難為自己,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甘醴坊一樓來往的客人身上。

她聽到有個小夥子正在炫耀今天發了財,豪氣十足地讓夥計給他稱一斤好酒。

而他發財的緣由是賣了家裡珍藏多年的一株老山參,那原本是他父親早年從關外尋來的,這幾天八卦城裡個別藥材的價格瘋漲,他就偷偷取了來換金子。

離他不遠的地方是一個中年男人愁眉苦臉地喝著酒,同桌的人正勸他,讓他乾脆棄了皮草生意,否則今年絕對要喝西北風。

年年還聽到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站在櫃檯前,眼睛緊盯著夥計稱酒,嘴裡交流著怎麼用這甜酒做些家裡小孩喜歡吃的東西,還嘀咕著要把今年交給城裡私塾的束給要回來。

城裡就一個私塾,早幾日私塾裡的三個年輕秀才請辭,一個個都跑到了長安,說是要去參加什麼禮儀之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整個私塾就剩下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夫子,好幾家都已經把小孩子接了回來,轉送到明堂開設的識字堂去了。

年年還聽到一個貌似來問路的老漢。這老漢的口音太重,年年聽了幾句就想放棄,誰知“天火樓”三個字突然蹦進了她的耳朵,她結合著其他人的答話連蒙帶猜,終於聽懂了這老漢的來意。

原來這老漢所在的村子糟了災,每天晚上都有成群的黃鼠狼溜進村子裡叼雞叼羊,連著三天下來,整個村子的牲口家禽都遭了殃,而留下看守的狗和人每到晚上就會不受控制地昏睡,驚慌的村民們覺得是秦嶺裡的黃大仙下山,推舉老漢來城裡找明堂的仙人們求助,或許能借到些驅趕黃大仙的仙器。

“以前幾百年都沒出過這樣的事情,我們祖上說是附近的大山有明堂庇佑,才讓那些野獸妖怪不敢進村子,也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了,唉!”

和樓下的其他人一起目送著老漢蹣跚遠去的背影,年年想到了天牢裡公子灩所說的話。

他說,這位國師的政策對於老百姓來說是讓他們安居樂業的好事。

年年覺得,公子灩一定是忘記了給這件好事加個期限,或者加個定語。

應該說,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從整體的角度來看,這些政策或許會是好事。

最起碼,暫時看來,從這些最普通最簡單的遊戲世界居民身上,年年並沒有覺得他們的生活有變得更好。

有些是直接被朝廷限令影響的,有些是間接遭了池魚之殃的,但不管是因為什麼、發生了什麼、導致了什麼,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油然而生,又落到了幾位來歇腳的老人家的嘴邊。

老人家們在八卦城住了一輩子,對朝廷的敬畏心完全抵不上他們對家鄉的熱愛,見多識廣的他們重重地用柺杖砸著地面,向著難得擁有的聽眾們抱怨批判這些愚蠢的限令。

不知為何,年年突然想到了她曾經聽過的一個古老神話。

那是命中註定的諸神末日,不管神明們如何努力想要避免末日的到來,他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在推動甚至加速著命運之輪的轉動。

國師或許就是在努力地避免亂世的出現,但是他的所作所為暫時在年年看來不過是加速了亂局的誕生。

年年忍不住笑出了聲,有些自嘲,有些荒謬,她竟然有一種凡人妄圖改變歷史的感覺歷史從來都不是固定的,所謂的改變不過是自欺欺人。

然後她看到了西米爾。

明媚的陽光下,黑暗愈發黑暗,西米爾就站在某一個黑暗的小巷口,微抬著頭,眸光越過嘈雜的人聲,撞進了年年的眼中。

很好,年年想著,另一個想要阻止諸神黃昏的人也出現了。

按下聽覺的開關,大堂和街道上的喧囂又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一個人的聲音異常清晰。

年年聽到了西米爾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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