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劍修來到了穹窿山頂,站在他眼前的只有一個賈夫子,還有一隻藍幡插在地上,幡上的“鐵口直斷”四個字,在夜風之中搖曳。

賈夫子道:“他走了。”

這個世間,王半仙的武功或許不是最高,但逃跑和隱匿的功夫,卻是天下第一,這正是數十年來他唯一在做的事情。

劍修沒有理他,在這位劍修眼中,賈夫子不過是稍微有些修為的武者而已,並不值得他出手。

王半仙才是書劍山最欲處之而後快的敵人,因為他偷走了原本屬於至高天道的東西。

枯瘦劍修取出腰間的瓢,從王半仙所站之處抓了一抔土放進去,然後緩緩倒了出來,尋找王半仙的一絲蹤跡。

忽然,他憑空消失在賈夫子眼前,下一刻,枯瘦劍修出現在了丹青山莊。

小書童研磨早已奉命下山闖蕩江湖,偌大的丹青山莊,只剩下丹青生一人。

丹青生身上披著一件寬厚的道袍,神色從容的望著來人,道:“你比我想象中來的要快一些,所以爐上的茶水還沒有燒開。你若有耐心,等我煮一碗茶給你。”

劍修臉上漠然,雙目凝視著丹青生。

丹青生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找我做什麼,可是如今我已經無法作畫了。”

寬大的道袍之下,丹青生雙臂垂落,他的手已經廢了。

劍修眉頭微皺,他知道天下有個能畫出未來的畫師,藉助他可以除掉至高天道的所有敵人,沒有料到的是,這位畫師已成了廢人。

火爐上壺發出嗡嗡叫聲,沸水從壺嘴溢位,滴在火爐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劍修來到火爐前,泡了一杯茶,抬頭看了一眼,他忽然笑了。

牆壁之上,掛著的正是當日丹青生畫出自己未來的那一幅畫。

劍修將熱茶一飲而盡,轉身走出了丹青山莊。

正如此日、此時、此境。

身後的丹青生倒在血泊之中。

劍修向著身後揮了揮手,整個丹青山莊轟然倒塌,成為了一片廢墟。

世間再無丹青山莊。

太湖水岸。

蕭金衍已向孫無蹤攻出了將近百招,孫無蹤心中也驚訝,才三日不見,蕭金衍如同換了人一般,對上孫無蹤竟不落下風。

一方面,這得益於李秋衣分他的那半葫蘆酒,這葫蘆酒經過了王半仙那只破碗,分了一份天下氣機在其中,原是要對付書劍山那位劍修,李秋衣毫不吝嗇的讓出了一半。起初蕭金衍還未覺得,一動起手,他覺得內力自丹田內生生不息,他又是抱了必死之心,這讓孫無蹤始料未及。

另一方面,李傾城那一柄傷心小劍,確實給孫無蹤帶來了不小的麻煩。當時三人鬥了一日兩夜,孫無蹤本無意殺金陵李家之人,但李傾城釋放出那道劍意時,孫無蹤動了真怒,若非他當機立斷,拼著三脈受損,提聚全身功力施展一擊,自己不死也已是重傷。

蕭金衍此時有苦自知,他以一雙無雙神拳,配合著獨有的弦力,將一身武功發揮到極致,卻也絲毫討不到任何便宜。有幾次,若非與生俱來的運氣,他早已命喪當場。

但是蕭金衍腦海之中,並沒有認輸二字。當他聽到最好的朋友死於孫無蹤之手,他便抱了必死之心。

更何況,若他退讓,身後的李秋衣、楚日天,必然慘遭毒手。這不是他想看到的。

又鬥了三十餘招,血魔影孫無蹤招式忽變,他決定速戰速決,強行催動真氣,衝破氣海,施展出血魔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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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團紅霧將蕭金衍籠罩其中。

血腥味充斥在天地之間。

無數人影向蕭金衍攻了過來。

兩拳相觸。

轟!

蕭金衍覺右臂劇痛,旋即一道真氣衝入體內,聽得咯噔一聲,蕭金衍斷了一條肋骨。

孫無蹤陰冷的聲音傳來,“今日便要你橫屍當場!”孫無蹤釋放全身修為,不再使用任何招式,一拳轟出。

砰!

蕭金衍後退一步。

他拼著受傷,也要以境界差距,碾壓蕭金衍。

孫無蹤連出了五拳。

蕭金衍連退了五步,他全身氣息翻湧,肋骨也不知斷了幾根,他早已感覺不到疼痛。

但他依然死死擋在李、楚二人身前,不肯讓步。

李秋衣、楚狂刀修為已失,但眼力尚在,李秋衣提醒道,“他三脈已破,命門在氣海之上,修為正在外洩,你若能再撐半個時辰,或許有取勝之道。”

孫無蹤哈哈一笑,“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殺死蕭金衍、殺死金刀、狂刀,這是宇文天祿給他的死命令,他可以藐視任何事,但卻無法拒絕宇文天祿的命令。

他站定身體,拼著損耗修為,甚至墜境的危險,將血魔影功法運至極致,整個人變成了赤紅色,左臂之上纏繞著一團紫霧。

李秋衣見狀,連道:“你不是他對手,快些退開!”

蕭金衍神情堅毅,目光之中露出一股殺機。

孫無蹤凌空躍起,當空一拳,攜帶著凌厲的呼嘯聲,向蕭金衍胸口轟去。

蕭金衍已是強弩之末,全靠一股精氣神硬撐。

這一拳蘊含的力量,縱是一座小山丘,也能一拳轟平。

李秋衣長嘆一聲,若是以前,縱是十個孫無蹤,他也不會放在眼中,如今修為已失,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蕭金衍命喪血魔影拳下。

拳頭眼見就要擊中蕭金衍。

蕭金衍忽然向後退了。

後退之中,他撮指為劍,凌空向孫無蹤虛劃出一劍。

孫無蹤勃然色變。

他準備後撤,卻沒有機會了。

蕭金衍行走江湖多年,或用拳頭、或用刀槍,卻從未用過任何一招劍招。

然而,沒用過,並不代表他不會用劍。

那一拳,終究沒有落下來。

一柄金黃色的小劍,沒入孫無蹤氣海之中。小劍尾部的劍穗,在輕輕的飄動著。

蕭金衍站在不遠處,九柄金黃色小劍,如枕戈待旦的士兵,漂浮在半空之中,繞著蕭金衍緩緩的轉動。

孫無蹤面露不可思議的神色,聲音嘶啞的問了句,“你便是隱劍?”

蕭金衍笑了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是,但現在是。”

金刀不死,隱劍不出。

隱劍,在這個世間,是唯一不會被至高天道察覺之人,也是這個世間唯一不需要依靠天道法則修行的人。

孫無蹤生機在逐漸外洩,他瞳孔逐漸放大,說了句話,“宇文大人猜錯了。”

孫無蹤仰面倒在地上。

這位從狼養之子時就跟在宇文天祿身邊的人,死在了蕭金衍的劍下。

李秋衣、楚狂刀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似乎在嘲諷那座山上的存在。

李秋衣道,“好小子,你竟騙了我這麼多年。”

楚狂刀也笑道,“有生之年,能看到隱劍出世,這一戰就算戰死,也值了。”

蕭金衍將黃金小劍取下,重新收入懷中,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整個天下,只有王半仙、李純鐵才知道他這個秘密,他修為不足,若是過早暴露身份,恐怕將遭到書劍山的無盡追殺,而且優先順序將遠超王半仙。

因為至高天道,決不允許有獨立於他天道法則之外的人的存在。

唯一令他放心的是,李秋衣、楚狂刀二人,是決計不會對外人透露的。

遠處,兩個人影相互攙扶,向這邊走了過來。正是李傾城與趙攔江。

蕭金衍看到二人驚道,“你們沒死?”

李傾城從懷中取出那一柄瀟湘竹做成的摺扇,如今整個扇面一片焦黑,扇骨早已破破爛爛。

他傲然道,“畢竟我們李家祖上是出過劍仙的,若連件保命的法寶也沒有,還怎麼好意思在江湖上混?”

趙攔江一鬆手,李傾城也跌坐在地上。他怒道,“姓趙的,你欠我一條命,就這麼對待你恩人嘛?”

趙攔江冷冷道,“我命就在這裡,有本事來取就是。”

蕭金衍忽然想笑,他說,“要是有壺酒,人生就完美了。”

李秋衣說,“我家地窖中,還藏了一壺赤水酒。”

五人回到李家酒肆,發現酒肆早已成為一片廢墟。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若干屍體,這些死屍,裝束都不是中原人。楚日天只望了一眼,對李秋衣道,“李兄,這些年多謝你了。”

李秋衣微微一笑,欣然受了這聲謝。

趙攔江、李傾城一頭霧水,蕭金衍卻猜到了,以前經常給他打酒的李二狗,有些憨傻的二狗哥,正是楚日天的二弟,當今西楚皇帝楚仇的二哥,楚別離。

與之一起離開的,還有村頭的寡婦李三娘。

趙攔江從地窖中尋來那壇酒,拍開泥封,斟了五大碗,五人齊齊舉杯。

李秋衣飲了一大口酒,道:“這壇酒我藏了二十年,今日便宜你們了。”

喝著喝著,李秋衣口吐鮮血,一口一口,將胸襟染成了一片紅色,方才與那劍修一戰,他與楚狂刀都已日薄西山,靠一口氣撐到了現在。

他渾然不覺,感慨道,“臨死之前,能喝上一口隱陽赤水酒,可惜,卻看不到隱陽城的日落了。”

楚狂刀也道,“練刀之人萬千,我獨佩服你一人。只可惜,今日之後,江湖上再也沒有金刀王,也沒有楚狂刀了。”

李秋衣望了一眼趙攔江,“那也未必!”

楚狂刀也上下打量著他,笑了笑,對蕭金衍、李傾城道,“還剩下半壇酒,你們去門外喝了吧,我們跟這位趙小友聊一聊。”

蕭金衍、李傾城來到了門外。

蕭金衍感慨道,“想當年,金刀王李秋衣隱陽城頭,一人對抗十萬大軍,何等威風凜凜,想不到晚年有家難回,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

李傾城也道:“楚日天號稱西楚第一高手,與李秋衣乃當世雙雄,結果一念之間入魔道,好在臨終之前幡然悔悟,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不多時,兩人將剩餘半壇酒飲幹。

趙攔江情緒低落,走了出來,雙目通紅,不同的是,那柄破刀早已不見,雙手之中,各持一刀。

李秋衣的金刀。

楚日天的狂刀。

趙攔江道:“兩位前輩走了。”

遠處傳來雞鳴聲,寒山寺外的鐘聲,傳入城內,喚醒了沉睡一夜的蘇州城。

對眾人來說,日落日出,又渡過了一天。

但對整個江湖,卻掀起了另一個篇章。

當恩怨已成往事。

江湖的記憶之中,只有英雄。

(卷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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