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斜照,宗親宴在歡樂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

李曜乘鳳輦回府,邁步走進寢居,便大咧咧地往梳妝檯前一坐,早已做好準備的萱兒和茴兒立刻上來給她洗妝拭面,散髻梳髮。

殿內府女官蓉娘捧來酸梅湯,李曜伸手接過瓷盞,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瞥見蘭韶英站在門口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兒。

“你們先退下,剩下的讓蘭姊來吧。”

待得褪去盛裝,換了燕居常服,李曜屏退萱兒、茴兒、蓉娘三人,蘭韶英關上房門,依言坐到梳妝檯旁,為李曜束髮戴冠。

李曜透過一尺多高的插屏銅鏡,瞧著蘭韶英隱隱蹙起的秀眉,忽然開口道:“阿蘭,今日長孫王妃對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多少?”

蘭韶英手上動作一頓,坦然承認道:“想來應是全部了。”

這些年,蘭韶英得益於李曜傳授的耳力訓練功法,聽力大為長進,而她作為護國公主的貼身女衛士,在李曜和長孫氏面談的時候,自然要遁藏在附近,想聽不清她們說話都難。

李曜冷不防地一把攬住蘭韶英的纖腰,含笑道:“莫非你是在擔心我?”

面對李曜這般曖昧的舉動,蘭韶英顯然早已習以為常,臉都未紅一下,只語氣認真地問道:“貴主相信那長孫氏所言麼?”

李曜一手摟著蘭韶英,一手摸著下巴似在沉思。

蘭韶英見狀,急忙掰開李曜那只不大規矩的手,移身端坐到李曜面前,神色突然鄭重起來,進言道:“武功王陰狠狡黠,而長孫氏則是個不計對錯,以夫為天的女子,貴主莫要以為長孫氏過去口碑上佳就聽信誑言呀!”

李曜微微一愣,隨即抬手指著自己,毫無形象地故作委屈道:“在你眼裡,我像那麼愚蠢的人?”

蘭韶英雙眸微微泛紅:“貴主聰慧非凡,怎會是蠢人?韶英別的不擔心,就怕貴主執著於少時姊弟之情,須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籬笆,貴主雖然從未提及那年宮中遇險之事,但知情人不在少數,韶英其實早就打聽清楚了當時的事情經過,直到現在心裡還後怕得緊!武功王身負雄才不假,卻也是個忘恩負義、不忠不孝的大惡之徒,只希望貴主以江山社稷為重,愛惜身家性命,莫要與虎謀皮!”

蘭韶英越說越激動,竟不覺淚盈於睫,她實在是太害怕將來某一天會失去眼前的這位公主了,甚於她自己的命!

看到平日裡英姿颯爽的美人在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帶雨,展露出內心最軟弱的一面,李曜那點戲弄對方一下的心思登時煙消雲散,手忙腳亂地找來一張絹帕,一邊為她拭去眼淚,一邊柔聲說道:“我承認是我當年高看他的人品了,但請阿蘭放心,我李明真絕不會在同一個坑裡跌倒兩次。”

一聽這話,蘭韶英立刻不哭了,抓過李曜手中的帕子,自行擦了一把臉,卻悶坐著不說話,顯然還有一點點放不下心。

李曜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自古以來,只有德才兼備者,方可稱為明君,而李世民弒殺手足的罪行,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名節早已自毀,今上殯天之後,就算我願意扶持他上臺,魏徵、韋挺、鄭善果、馮立、薛萬徹等故太子、齊王舊僚也會齊齊出來反對,要知道這些文臣武將之所以支援我,正是因為他們確信我站在了李世民及其黨羽的對立面!我若做出被人視作背叛的蠢行,將來可不僅僅是養虎為患而已,只怕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都是輕的。”

蘭韶英扁扁嘴唇兒,說道:“既如此,貴主為何不當場拒絕?三言兩語戳穿武功王的企圖不就完事了,何必還對那長孫氏說甚麼從長計議?”

李曜眸光沉靜地看著她,反問道:“沙場險惡乎?”

蘭韶英沒好氣地道:“刀箭無眼,這還用問?”

李曜喟然道:“可是皇權爭鬥,朝堂博弈,天家與世家的角力,中樞與地方的衝突,往往比刀尖上行走更加兇險。正如統兵作戰不能意氣用事一樣,若想在國朝換代交替之際,保障江山社稷安穩,我只能拋開喜好憎惡,採取一些非常手段讓各方勢力達成一種均衡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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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衡?”

蘭韶英怔了怔,隱隱想到了什麼,卻又一時說不上來:“貴主的意思是……”

李曜耐心解釋道:“自我得拜國師佐理軍政大事以來,便致力於翦除李世民的死忠,如今山東豪傑的勢力根基已被我大幅削弱,但今上創立本朝以後,為避免重蹈前朝倏亡覆轍,採取了所謂‘寬仁’之策,使關隴門閥、山東世家獲利極巨。

從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到地方諸州諸縣的重要官員名額被他們佔去了九成以上,而且本朝開科取士之制,並沒有奪去這些高門大族的舉薦權,就拿我們這國師府來說吧,不少人都是勳貴世家安插進來的,我想要再招納人才,也不得不儘量優先滿足他們的訴求,如馬賓王這般能在朝中佔據一席之地的寒門士子,依然是鳳毛麟角……倘長此以往,天家將來只能仰其鼻息,一旦觸及門閥世家利益,再好的政令革制也很難得以實施。

因此,依我當下的境況而言,雖不是君王,卻必須行君王之道,方可維繫自身權益與追隨者的福祉,而君王之道的重中之重,就在於‘制衡’二字。”

蘭韶英先後在平陽公主及李曜身邊待了這麼多年,並非沒有見識之人,一聽之下自是恍然:“如此說來,貴主這是想要扶持一支勢力來牽制那些尾大不掉的勳臣望族了……”

她說著,又咬了咬牙,繼續道:“但這與武功郡王又有何干係?我覺得與其給他好處,貴主還不如……考慮一下柴家人。”

李曜搖頭苦笑了一下:“柴家現在太弱了,前朝時他們受元德太子之事牽連,家道中落,人丁凋敝,而且哲威和令武年紀尚幼,就算培養得當,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年後才挑得起大梁,至於柴紹,於公於私,他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說道此處,李曜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上翹起來:“不過,有一點你可能想錯了,我只會抽取李世民的剩餘價值為大唐的未來鋪路,而他想要借勢借力,爬到我的頭上,那是白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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